上海文学
苍姨的蜘蛛湾
残雪
发布时间:2023-6-15 13:31:19浏览量:130

苍姨终于从蜘蛛湾那些绕来绕去的小街小巷里走出来了。“蜘蛛湾”这个地名是苍姨取的,最近苍姨对这个地方着了迷,天一黑就往里面钻,一钻进去就迷路。迷过一次路之后苍姨就发现她其实并不害怕迷路,她甚至——喜欢迷路。这不她又迷路了,她经历了险情,她在黎明前从那些蜘蛛丝的缠绕中走出来了。啊,多么奇妙的夜晚!多么热烈!快到家时,桐伯迎面朝苍姨走来。

“苍姨,您去哪儿玩去了?”他笑呵呵地问。

“去城市游乐场了。真好玩啊。”苍姨回答。

“嗯,那必定是销魂的。可惜我不能去,我得帮食堂挑水。”

他挑着那一担水走远了。苍姨想起他说的“销魂”这两个字。多么贴切!她转过身去看桐伯,桐伯的身影在晨光中显得很矫健,扁担轻松地上下晃动着。

苍姨回到家,洗完澡,做了早餐吃过,就上床休息。

“苍姨,苍姨!”梦里有个人老在叫她,还扯她的脚。

她觉得那人是要约她出去,可她实在太困了。她挣扎着醒来,迷迷糊糊地走过去拉上没拉好的窗帘,又躺下继续睡。睡了一会儿,那人又来扯她的脚,还说起话来。她似乎说她是苍姨的老姐妹,也是蜘蛛湾的老居民。

“真有个蜘蛛湾?”苍姨在黑暗中大喊一声。她想让那人听见。

房里没有人回答她。她有点慌张,于是又躺下了。蜘蛛湾当然有,不过这事只有她自己明白,如要说给别人听就比较难了。还是自己享受吧。她微笑着进入了梦乡。

苍姨睡到下午才醒来。她梳洗完毕就去买菜。

“苍姨,”菜贩伍嫂一边将莴苣放进苍姨的菜篮子里一边说,“昨夜我看见您过了桥,您走得真快!过了桥可就得小心啊,桥那边什么人都有——”

“伍嫂,你发现什么异常了吗?天那么黑,你怎么看得见?”

“没有没有,一切都正常。我有一双夜猫眼。”

“你,真的看见了?”苍姨盯着伍嫂问道。

“当然是真的看见了。那种地方,一闯就进去了,进去后爱怎么走就怎么走,对吧?苍姨您放心,我决不会同别人说。”

“为什么要保密?这又不是什么秘密。再说我俩说的并不是同一个地方。”

“对啊,对极了!我俩说的也许是两个地方,可这样生活就变得有意思了。”

苍姨脸上显出不悦的表情。她拿着篮子赶紧离开了伍嫂。莫非伍嫂在开她的玩笑?人心莫测啊。不过不管它,她的幸福不会因这而打折扣。

苍姨又买了一只剖好的鸭子,打算下午来炖汤。晚上要好好地吃一顿,因为又要去蜘蛛湾。一想到这事就兴奋,巴不得马上就动身。这回她一定要沉住气,不要老想着摆脱困境和纠缠,而要就地坚持、静待。说不定就会等来一些东西呢。

 

好久以前,苍姨所居住的这条“绿巷”中的居民里的一些人就知道了她夜间活动的秘密。苍姨就是从那时起,对居民们逐步地有了一些了解。她于是以“知情者”和“不知情者”来对人们进行划分。很快地,“知情者”变得令她感到亲切,“不知情者”则令她感到淡漠。但也有例外,比如伍嫂。伍嫂总是让她有不悦的情绪产生。这位卖菜的大嫂什么全知道,思路远比她辽阔,判断也比她精确。有时候,她的话语会让苍姨的某些活动失去意义,虽然这样的时候不是很多。当她开口之际,苍姨感到她像探照灯一样扎眼。她最喜欢的知情者是桐伯。桐伯对他的交谈者体贴入微,善于营造身临其境的氛围。他可称得上是苍姨的知音。令苍姨感到奇怪的是:她在夜间活动时从未遇见过桐伯一次,但他说起话来却仿佛他时刻在她身边。苍姨想,这种蹊跷之处必定有一天会露出答案来。前不久苍姨同伍嫂在菜市场争吵过一次,是小小的争吵。开始是伍嫂提出对她的夜间活动的预测。“快乐与悲伤各一半。”她说,还煞有介事地眨眨眼。

“你不是神灵,也没到过我到过的地方。”苍姨反驳她说。

“我当然有可能到过了,所有的地方都是大同小异的。”她坚持说。

“你还是在夜里哄好你的孙女吧,这样你媳妇就高兴了。”苍姨恶意地说。

“我当然要哄好孙女,这事同夜间出游的快乐有关系呢。”

苍姨在回家的路上一直怨气未消。她想,伍嫂会不会在有意破坏她的情绪?

伍嫂当然不会有那种坏心思,她只不过是说出她的直觉罢了。所以生她的气也只不过是自己的多疑所致。苍姨这样一想就释然了。确实,为什么伍嫂就不能有自己的蜘蛛湾?她从她那个蜘蛛湾向苍姨这边看,当然有可能看到她啊。她自己夜间在游乐场钻来钻去,目不斜视,但别人作为旁观者看见她是很正常的。幸好伍嫂听了她尖刻的话并不生气。很可能,她比她站得高,也看得远。她自己才是那个陷在小圈子里出不来的人。那一次,由于伍嫂这位“知情者”的介入,苍姨对自己的夜间活动变得谨慎了。她非常希望自己能耳听八方,可惜这一点很难做到。虽做不到耳听八方,她的思路却比过去活跃了。比如看见远处一座黑糊糊的桥,她就会想,这是桥还是山?抑或都不是,是公园的围墙?后来月亮出来了,桥的轮廓在月光下显现出来。幸福并不完全是在桥的轮廓显现的那一刻到来,往往是在猜测时涌现。

“苍姨,穿得这么周正,又要出发了吧?”桐伯问道。

苍姨笑着点头,眼看桐伯挑着担子远去——有挑不完的水在等他去挑。

苍姨走出绿巷,拐到刘家桥下时,天就黑了。出了刘家桥就是那个长坡,远远望去,坡上的那些板车像乌龟一样爬行着。苍姨自己也在坡边的人行道上爬行,一会儿她就气喘吁吁了。她看不见拖板车的人,只听见他们在喘气。哈,身旁这一位请她帮忙推板车,因为实在是拖不上坡了。为什么不?帮他一把吧,毕竟这比她走路慢多了,她可以慢慢使劲。

她下了人行道,弯下腰,将双手搭在车后的货物上。她的手刚一搭上货物,板车就轻松地启动了。苍姨听见小伙子在念叨着:“苍姨苍姨……”她想,这个人是怎么知道她叫苍姨的?板车加速了,苍姨没来得及使劲它就跑了起来。于是苍姨也跟着跑。这是怎么回事呢?很快他们就上了坡,那青年停下来歇气了。

“小鬼,你认识我?”苍姨问他。

“蜘蛛湾的苍姨,谁会不认识?”他说。他的牙齿闪闪发光。

“可我从来没见过你啊。”

“只不过是您没注意我罢了。在黑地里,您用不着注意我们。”

苍姨离开他走了好远,心里的喜悦还没有消失。她转过身朝下面望去,看见长坡上的板车都在飞跑了,真是壮观啊。“苍姨,苍姨……”那些车夫似乎都在一边喘气一边唤她。“哎——哎——哎!”她挥着手一一回答他们。当她这样退步走的时候,有一道围墙抵住了她。“啊,这应该是公园。”她说。

围墙内并不是公园,从一扇门进去,就看见灯光和广场。广场上空空的。苍姨想去广场,可总是走不到。她迈步的地方是黑暗的,灯光和广场似乎就在眼前。

“苍姨啊。”先前拉车的小伙子在暗处说道。

“我要去广场,那里有我昔日的记忆。”苍姨大声说。

“您已经在广场了。闻一闻这雨后的水泥地面的气味吧。”

苍姨用力吸了一口气,说:“对,这就是广场。我觉得我走不出这个圈套了。你怎么看?”

“多么迷人的氛围!您是问我关于货运的事吗?我一直觉得,货运是追求幸福的操练啊。就像您,夜夜都在蜘蛛湾,一轮又一轮地操练……”

小伙子的声音渐渐远去了。苍姨仍在用力吸气,她想,这就是“销魂”吗?

当广场的灯光暗下去时,更远的处所有一些东西发光了。它们是一排一排的,悬在低空,有点像石头的形状。难道是她听说过的“永生石”?有一条土路通向它们,苍姨就站在这条弯弯曲曲的土路上。她对自己说:“我已经五十八岁了,还是这么贪玩。只要一看到好玩的事,就将其他的事全抛到脑后了。”

“有很多东西,看起来可以直通它们,实际上得掉转头反向寻找。”

在黑地里对她说话的居然是桐伯。但苍姨看不见桐伯。她尝试着掉转身往回走。现在到处都是黑蒙蒙的了,她只能没有把握地一步一步向前迈去。

“嗯,好!这就上路了。”桐伯又说。

苍姨听见桐伯走远了。其实她倒愿意他留在身边。

她又走了一段黑路,为什么还没有看到永生石呢?土路上并不是完全寂静的,有人在路边说话。说话的人还不少,好像路的两旁都有。苍姨想,这个蜘蛛湾,唯一缺少的就是真正的孤独。总是有人有事发生,这不正是她所向往的吗?瞧,又有人伸出腿来拦她了。她很谨慎,不会轻易被绊倒。

“您对我寄予了什么样的希望,请问?”苍姨小声问道。

“我希望你去死!”那人气急败坏地诅咒她。

苍姨想,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然而说话的那人似乎隐没了,没有回答她的询问。

又来了一个人,这个人的声音听上去不太年轻了,他老追着她问:“苍姨,苍姨,您在哪里?”

“我在蜘蛛湾!”苍姨尽量清晰地回答说。

可是她觉得那人听不见她的回答,因为他还在问同一个问题。苍姨为了摆脱他,又转过身反向行走。她小心地注意脚下,害怕被绊倒。

“她是多么灵活矫健啊!”有一个人叹道。他不是问问题的那个人。

苍姨觉得这个人很会说话,甚至带给她前进的动力。可这里面有没有阴谋?她停下来,用一只脚向四处扫了一圈,没有扫到障碍。路边有个含糊的声音有点像桐伯,仔细一听又并不是。她倒希望桐伯出现。

她并没有拐弯,就进到窄窄的小巷里了。这才是真正的蜘蛛湾。先前那些长坡啦,广场啦,还有土路啦,都只是蜘蛛湾的外围。一进到窄窄的小巷里,苍姨的心就静下来了。这里有光线微弱的街灯,蘑菇一般的小矮屋,还有白天里不容易见到的梧桐树。那些小矮屋的窗户总是黑黑的,从来没打开过。苍姨想,屋里是有人的,不过不能同她见面。

小巷一般来说不长,一会儿就走到头了。所谓走到头,就是说转入了另一条方向不同的小巷。这另一条巷子格局不同,灯光更弱,她简直是摸黑行走。她又走到了尽头,转入了第三条小巷。好久以来她就发现了,这些小巷的共同点就是寂静和狭窄。一旦进入就只能乖乖地顺路往前,想要在它们里面找出白天的那种异常乐趣是不可能的。巷子里所有的事物都显得单调、刻板而又意义不明。然而就是这种意义不明挑逗着她的神经,让她跃跃欲试地想要肇事。比如这盏街灯,光线很弱,还带着红棕色,为什么要不停地眨眼?它是努力要熄灭,还是顽强地挣扎着不肯熄灭呢?苍姨飞起一脚向那灯杆踢去,街灯立刻就熄灭了。而且不光它熄灭了,这条小巷的所有街灯全熄灭了。苍姨站在漆黑之中。半空里响起一个狂人的笑声,苍姨全身起了鸡皮疙瘩。但那人也只是短短地笑了几声,小巷里又恢复了寂静。苍姨缓慢地迈步,伸出两手向前探索。她竭力回忆刚才这件事,想从中分析出某种喻义。当然这是不可能的,因为一切线索都还在游动之中。她只能继续行动,用她的行动来推动事物成形。

走了一段时间,她感觉到自己在不由自主地转弯——她进入了又一条巷子。这条巷子里的街灯更亮一些,灯杆非常粗,质地竟然像是铸铁的。她是不可能用脚动摇它们的。每一盏灯都在阴险地按自己的节奏眨眼。苍姨凝视着它们,眼前出现了橘园。她将自己的脸贴在一个灯柱上时,橘子花的香味就更浓了。灯柱的质地不再像铸铁,而是有点像人的肌肤了。“你好,你好……”苍姨小声对它说。“不是梧桐树,而是合欢树。”灯柱里面响起一个人的声音。苍姨看着小巷里的合欢树,心里升起一股满足感。可是现在她得回家了,天马上要亮,天一亮——

她来到了街口,这是真正的街口,而不是通往另一条小巷的转弯处。大马路上的街灯一下就灭了,白昼的光线占领了整个城市。苍姨回头一看,小巷不见了,仅仅在她的右边还有一棵孤零零的合欢树。

 

苍姨睡到下午才起来。她一边穿衣一边记起了昨夜的那些事。似乎发生过的事都是模模糊糊的,时间的区分也不清晰。一共有多少条小巷?每条小巷有些什么样的格局?这些事当时是清楚的,现在却混成了一团乱象。关于昨晚游戏的开始她也有几种印象:一种是,她是从在长坡推板车开始进入蜘蛛湾的;另一种是,她是从脚踢一根灯柱认出蜘蛛湾街区的;还有一种是,她没有真正进入蜘蛛湾,她是从此刻开始才进入它的。她喝完这杯茶就会在那条小巷里追赶那只肥鹅了。

苍姨从菜市场回家时看见桐伯已开始了下午的工作。

他放下那担水,亲切地对苍姨说:“心想事成了吗,苍姨?”

“我不太能分辨。桐伯觉得我像个能成事的样子吗?”

“像,很像。”桐伯肯定地点头,又加了一句,“我体验过了。”

她又一次转过身观察他担水的样子,她想桐伯必定知道她在看他。哪里有桐伯,哪里就是蜘蛛湾。她的脚步变得有定准了。

饭刚刚煮好,苍姨就听见雨点打在窗户上的响声了。苍姨很喜欢江南的小雨。她想象着独自举着一把伞在蜘蛛湾错综复杂的窄巷里行走的老妇人,那画面令她动心。雨点是最好的陪伴者,它们总能回答她心中那些琐碎的问题,并以它们的笃定给她带来勇气。“嗒嗒,嗒;嗒嗒,嗒嗒……”苍姨听得入了迷。

有人敲门了。居然是伍嫂。苍姨对她的怨气已经消了。

“我来,是想告诉您,桥那边的扶手缺了一块,是暴风雨弄的。”

苍姨请伍嫂坐下喝茶,可是伍嫂得回家去哄她的孙女了。

“我俩今夜还会相见。”她边出门边说。

苍姨一边吃饭一边想,在她住的这一带,伍嫂算是最惦记她的人了。可是苍姨不太喜欢她的惦记,没来由地认为她总有恶意,这是为什么呢?想来想去,这还是因为她对自己所做的事不够有把握吧。常常,她感到自己的夜间活动鬼鬼祟祟,意义不明。这种时候,她往往希望没人注意到自己。当然,像桐伯那种贴心人又另当别论。刚才伍嫂说她夜里还要到她所在的地方来,就好像她时时刻刻都知道她在什么地方一样。她应该是真的知道吧。好,不去想她了。

苍姨收拾好厨房,又洗了个澡,吹干了头发。她朝窗外一看,雨已经停了。真好,空气真新鲜。可是她还是得带一把伞,这个季节,雨说下就下的。她已经不记得上一次她在蜘蛛湾时,发生过一些什么事了。忘记了就忘记了吧,应该每一次都重新开始。也许伍嫂同她一样,是从这种角度去考虑问题的,所以她才会说“我俩今夜还会相见”这种话嘛。看来伍嫂能说出自己的意思,而自己在这方面远比不上她。莫非她是因为心中隐隐地嫉妒才排斥伍嫂?不管什么时候,当一件事还没开始做时,苍姨是不能总结出什么看法的。她的思路一点也不能超前,即使是已经做了某件事,她常常也要隔一段时间才能想出那件事的意义来。那么,既然她是这种性情,就顺着性子去做吧。即使真碰见了伍嫂,也不是一件坏事嘛,干吗小题大作。想到这里,苍姨感到很好玩,就笑了起来。外面有只狗听到她的笑声,就汪汪乱叫。莫非那只狗也是从蜘蛛湾出来的?“她不会亲自来,但你一定会遇见她,今夜一共遇见两次。”她心里有个声音说。苍姨轻松起来,她兴致勃勃地走进外面的黑夜。她从家中出来的最后印象是一个人影弯着腰从她面前经过,手里提着一盏橙色的灯笼。她问那人是不是桐伯,那人回答说怎么会是桐伯,他是刘家桥下的老七嘛。苍姨不知道老七是谁,就不理他了。可是她还是忍不住在心里嘀咕:他的口气是多么理直气壮啊,这正是蜘蛛湾的风度嘛。

朦胧中看见一条马路,她觉得这应该是郊区的马路,因为路的两旁没有房屋。

马路上有不少人,都在吵吵闹闹的。似乎这些人分成了两派,情绪都很激动。苍姨夹在这些人当中,情绪也没来由地变得激动了。她旁边一位中年男子推了她一下,质问她为什么大晴天还带着雨伞。苍姨回答说她从家里出来那会儿还在下雨呢。那人就粗鲁地笑起来,打了一个不雅的比喻,大意是说她“杞人忧天”。苍姨有点生气,就避开了那人。然而她这一避就踩着了一个人的脚,那人坐在地上大哭起来,说“疼得不想活了”。苍姨只好蹲下来安慰她。

“您是谁?为什么不知道这里的规则?”她问。她的声音听起来很年轻。

“我的确不知道这里的规则。”苍姨诚恳地说。

“现在去了解也没什么用了。您,您好自为之吧。”她抽抽嗒嗒地说。

她显然不愿苍姨待在旁边。

苍姨猛力往人少的地方一蹿,用双手抱着头跑了一会儿。当她停下来时,天就下雨了。她撑开伞时心里有点高兴,自言自语地说:“杞人忧天还是很有必要嘛。”现在她又走到刘家桥下来了,这里是蜘蛛湾的外围。也就是说,刚才她所在的乡村马路也是蜘蛛湾。她又记起刚才那女孩的声音很熟,她应该是她那条街的百货店的店员梨子。为什么梨子没有认出自己?梨子心中的规则是什么规则?还有,她心中的蜘蛛湾肯定不叫蜘蛛湾,而是另外的名字吧。她刚想到这里就听见梨子说话了。现在她俩一块走在人行道上,远处有一盏街灯。

“奶奶,刚才我没认出您,因为您没有打伞啊。现在下雨了,我俩都打伞了,所以就心心相印了,对吧?”她讨好地说。

苍姨十分感动,觉得这姑娘很可爱。

“梨子的脚还疼不疼?”她关切地问。

“一点都不疼了。幸亏奶奶踩了我一脚,我才有了与您同行的机会。”

苍姨抬头看刘家桥时吓了一跳,因为那座桥已变得非常巨大了,要穿过它还得花不少时间呢。桥下一阵乱风刮起来,将梨子的伞吹到了半空,梨子用两只手死死地抓住伞把,随着伞飞。

“奶奶,您可要好自为之啊!”她的声音传到苍姨耳中。

苍姨看见她越飞越高,内心不由得激动起来。原来雨伞还有这个用途啊。可是她也有伞,为什么没有飞到半空?看来梨子才是属于夜晚游乐场的,她自己还只是个业余爱好者。她往上跳了两跳,她的雨伞丝毫没有要飞起来的迹象。

苍姨终于走出了刘家桥,进入了蜘蛛湾。这些小小的窄巷,苍姨每次进入,心里就为之一振,就仿佛回到了演习的场地似的。至于演习的项目是什么,那倒是无关紧要的。比如在此刻的这条巷子里,她的步子不能忽左忽右,而是要在想象中基本上成一直线,尽管这小巷里墨墨黑黑也得如此。这是她的经验告诉她的。从前有一回,她看见右边一团光,就往右边走,结果脑袋被撞出一条血口子,晕了过去。后来她又知道了,只要努力走成直线,或想象中的直线,甚至道路情况的变化对她也不会有影响,即她总能找到好玩的事,去到她想去的地方。可以说她从未失败过。难怪桐伯说她总能心想事成。

这条小巷并不熟悉,可以说,苍姨到过的所有小巷她都不熟悉。也许有的到过好几次了,但每一次都是陌生的。这种陌生感其实让她放心:她不喜欢走老路。桐伯也为她的这个习性夸过她,他说不走老路的人总是有福气。苍姨问自己:“我究竟算不算有福气?”一旦开始判断这种事,她的注意力就散了。这时她感到有人在她腰的一侧推了一把,似乎将她推到了正确的路上。“走直线,走直线。”她嘀咕道。陌生的氛围又出现了,她听到小动物在谁家屋顶上跑过,有人在暗处拍手。她心里咯噔一下,神经反而松弛下来了。虽然她愿意天上有一弯明月,可她也喜爱眼下的黑暗。黑地里可以什么都不看,大胆地迈步啊。她到蜘蛛湾来,不就是为了这吗?那个人,是为她这老太婆拍手呢。因为这里只有她一个人,没有别人闯进来啊。

雨又下起来了,苍姨撑起伞。忽然,她感到她的雨伞在上浮。她立刻用两只手抓紧了伞把。哈哈,浮上去了!瞧,她已在屋顶之上了。现在她眼前不再是黑糊糊的一片,而是出现了清晰的轮廓。这些轮廓就在她下面,她不知道它们是什么,但的确有趣。有些轮廓一动不动,有些却像被风吹得在动。她的身体已变得这么轻,像一团丝绸一样,所以她挂在伞把上毫不费力。天上并没有光,她却可以辨认事物了,这种通透的体验让苍姨激动不已。雨伞带着她缓缓地移动,她参观着下面那些新奇的、说不出名字的轮廓,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同它们打招呼。后来,当她感到自己在下降时,有一个巨兽般的轮廓占据了地面。她的伞从容不迫地朝这个大东西的中心飘过去,一会儿她就稳稳地落地了。

 

她站在街口了,一切都没有什么异样。她听见梨子在问她。

“奶奶,在篷篷街那里,将您推上天空的大婶是谁?您认识她吗?”

“篷篷街?当时没人推我啊,我自己飞起来了。”苍姨不解地看着梨子。

“我想起来了,她是菜市场里的菜贩。她那么卖力地推您,我以为她是您的亲戚。”

“对,她相当于我妹妹。”苍姨大声说,“她不仅仅是菜贩,她还同梨子一样有特异功能。她总是助人为乐。我叫她伍嫂。”

苍姨收好雨伞,阳光洒在她和梨子的身上,两人都感到心里暖烘烘的。

“奶奶,哎呀,幸亏——”梨子说。

“幸亏什么,梨子?”

“幸亏您踩了我的脚啊。原来我还以为您不属于这个萝卜屯呢。”

“萝卜屯?”

“就是我和您飞过的这些地方啊。”

“这个名字真好。”

“我也是听人说的,不过我忘了是听谁说的了。”

梨子在人行道上蹦蹦跳跳,她说她太激动了,现在还不想回家。她要同男朋友一块儿去萝卜屯,将她昨夜飞过的地方指给他看。

苍姨赞赏地看着她的背影,在心里不住地说:“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迎面走来了伍嫂,她睡眼朦胧。

“我今天不出摊,夜里我一直在干活。”伍嫂说。

“多谢伍嫂对我的帮助!”苍姨说。

“咦?您不生我的气了?我是指昨天白天的事。”她有点意外。

“伍嫂一直在帮我——白天和夜里,我对你只有感激。”

伍嫂听苍姨这样一说,脸上就笑开了花。她一点睡意都没有了。

“苍姨,您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暂时没有。我已经知道了你是我的保护神。”

伍嫂脸红了,连连摆手,说:“哪里哪里,我不算什么的……”

苍姨入睡前老是听见她的雨伞发出骚响。似乎是,这把黑布伞仍在激动。它大概在回忆它在半空的游戏。但苍姨自己却不太记得她在半空时的情形了。那种体验是有点异样的,但并不异样到离谱的程度。她可以将它归结为一种娱乐。那么,对于梨子和伍嫂,还有桐伯来说,这又是什么样的娱乐?苍姨不清楚。哈,一想到每天都可以有这种娱乐,苍姨就像吃了定心丸一样,什么都不怕了。她感到她自己和她周围这几个熟人都是有福气的人。他们相互之间并没有直接约定什么,忽然就——对了,忽然就有了这么深的默契。好多年过去了,岁月突然就给了她和他们这种说不清的馈赠。现在她同这三个人的关系比家人更亲密了,想一想都感到惬意啊。苍姨脑海中出现淡蓝色的水泡,一个接一个……

 

桐伯穿着深蓝色的丝绸褂子,悠闲地朝苍姨家这边走来。

“我今天休息一天,正准备去刘家桥买中药,治我的风湿腿。”他对她说。

“桐伯,你对道具一事如何看?冷不防某样东西就成了道具,这是怎么回事?”

“让我想想——嗯,这应该是一种规律吧。表面看起来是冷不防,不是刻意为之,但事情的发展总是有脉络的,那是一种更深的需要,没人能从一开始就完全知道的……”

当桐伯走远了时,苍姨还在想他说的话。“多做,少想。”她对自己说。

尽管天仍然下着毛毛雨,苍姨晚间出去却没带伞。她在头上戴了一只轻便斗笠。她觉得,雨伞已经做过一次道具了,就不能再做第二次了。她现在戴斗笠,并不是为了做道具,只是为了遮雨。桐伯真了不起,一下就领悟了她提出的问题。或许昨夜他一直在她的附近?因为毛毛雨,到处都是一片阴暗,尽管是熟悉的地方也看不见路。苍姨放弃了辨认,信步乱走。她两次一脚踏空,走到人行道下面去了。“管它呢,反正又没有车辆。”她嘀咕道。她还是采用老办法,大致按设想中的直线走。因为是毛毛雨,斗笠很管用,她也走得轻松。她隐隐约约地看得见天。走着走着,她的宽边斗笠就撞到了墙上。于是她知道已经进入了蜘蛛湾。有人推着她转了个身,莫非又是伍嫂?

“在这种窄巷里,出路在你的一条腿上,也可能在你的一根手指头上。”这句话出现在她脑海中。她兴奋起来,开始集中注意力。她明显地感到,她正在顺着一个斜坡往下走。那斜坡比较陡,她收不住脚步。她忽然一下意识到,她该做的不是收住脚步,而是稳住身体,保持直线行走。

前方有点点火光,可以看到有烟,那里像一个巨大的洼地,给人以鬼魅出入的印象。苍姨正在向那地方冲去,她已没法走回头路了,她的速度在加快。就在这时,她撞了一个人,那人直挺挺地倒下了。苍姨自己也停了下来。她听见他说:“我可不是她,她取代不了我。”

苍姨蹲下身,问他伤着了哪里。

“我没伤。将您那该死的斗笠取下来吧,它一直挡着我的视线。”

苍姨取下斗笠,惶恐地站在那里。

“将斗笠扔掉。”那人又说。

“这还是一只新斗笠,轻型的……”

她不情愿地将斗笠扔在一旁。

“踩着我的身体往前。”他又命令。

苍姨迟疑了一下,那人便愤怒地破口大骂。于是她踩着那人的胸膛过去了。她感到那人的心脏在她的脚下有力地跳了一下,这让她惊恐不已。

她跑了起来,现在她是跑在平坦的路上了。多么舒畅!她听见那人在她背后喊道:“那是累赘还是什么别的,请问——”

她心里一惊:难道他在说她的斗笠?!

现在那些亮点就在她周围不远,一闪一闪的,却原来并不是火光,是人身上某个发光的部位,因为她看到了人影。苍姨快步走到离她最近的一个人身边,这个人坐在一个露天野井的边上,用一柄长勺舀水。他身上发光的部分在额头上,一闪一闪的,让他的脸显得很英俊。他舀了水又倒回井里,重复这个动作。他抬起头来招呼苍姨,说道:“您的发光的部位在左眼,我的发光的部位在前额。”

“可是我的左眼并不发光啊。”苍姨说。

“您自己看不到,我看到了。原先我也不知道我的前额发光,别人告诉我了。”

“原来是这样。这些光真美。我们蜘蛛湾不错,只是太昏暗了。”

那人听她这样说就笑起来,说这种昏暗的氛围是天赐良机。

“您瞧,”他又说,“这位走过去的邻居的发光部位在肩头,她的姿态多么美!还有您,苍姨,您具有世界上最美的表情。”

苍姨感到自己脸红了,幸亏四周这么黑。她心里升起了一股激情。

“我将斗笠扔了,幸亏没下雨……”她听见自己胡乱说了一句话。

“您还有一种英雄的气概。”

“可我这样的老太婆——”

“这里没有老人。您以为我是什么年纪?”

“四十岁吧。我是你母亲那一辈的。”

“我已经七十五岁。”

“这太奇怪了,瞧这些闪闪发光的人们……”她想问这人是怎么会认识自己的。

苍姨的话还没说完,那人额头上的光就熄灭了,他的身体也随之消失了。苍姨不甘心,伸手往他坐的处所扫了几下。苍姨心里想,原来这些人身上的光只能欣赏不能就近去辨别,它们是人体内的某些东西的杰作。比如伍嫂,比如梨子和桐伯,他们的身体的某个部位一定有这种功能,就像她自己一样。可是在白天却没有人会发光。一想到自己的左眼能发光,还可以让自己的面部表情变美,苍姨就不由得激动起来。刚才这位七十五岁的老汉这么美,她自己也像他一样美吗?多么不可思议!她看向远方,看见这片洼地里那些星星点点的光正在移动着,好像是聚拢,又好像是散开。她觉得这些人的活动含着某种寓意。后来她慢慢地又看出了这种活动有一个中心点,是一个圆形的大光,那些人正朝这团大光聚拢。苍姨也往那大光走去,她已将自己看作这群人当中的一员了。不知为什么,她的动作似乎比别人快,她一会儿就穿过人群到达了大光的附近。她听见那些人都在“啧啧”地称赞她动作敏捷。其中有一位男子甚至称她为“姑娘”。

圆形的大光是正在熊熊燃烧的一团火。有一名小男孩将手伸进火里去摸什么东西,却并没有被烧伤,也没见别人阻止他。“这里面像绸缎一样。”男孩对苍姨说。

苍姨鼓起勇气也将一只手伸进火中。她摸到了火光里面的物体,她的手慢慢地沿那物体移动着,辨别着。过了一会儿,她恍然大悟:这不就是她先前戴在头上的斗笠吗?她早将它忘了,现在它却成了此地这种活动的中心点。苍姨既诚惶诚恐,又感到幸运。她当然不能将这斗笠拿走,这么多的人趋向于它,它已经不属于她自己了。苍姨身旁有很多人发出赞叹,她觉得那是对她本人的赞叹。为了什么呢?她看不见这些人,只能听到他们发出的含糊的声音。她想将她占据的位置让给这些好心人,可是大家都在簇拥着她,用动作鼓励她停留在这个位置。这时苍姨一抬头,看到了远处蜂拥而来的小光。人们从四面八方向她站立的这个中心赶来了。苍姨对自己说:“这不是我的斗笠,我不过是偶然接受了它,它是被传送到了我的手中。可是这多么迷人啊。”

这团大光终于渐渐地熄灭了,苍姨看见了斗笠的暗红色的骨骼。苍姨伸手去摸,那骨骼就迸发出火星。苍姨感到自己的手痒痒的,好像要长出很多嫩叶来。

“她是多么——”

苍姨听见一个人在说。

“你们大家是多么——”苍姨接着那个人说。

她的话音刚一落,四周就变得静悄悄的。她用手向周围扫了一圈,一个人都没触到。与此同时,斗笠也摸不到了。它原来所在的地方有一只凶猛的大鹅。那只鹅在苍姨脚上用力啄了一下,啄得她很痛。

苍姨想,斗笠消失在人群中了。它本来就属于这些人啊。

先前伸手去火里面摸的那个男孩又出现了,苍姨闻了闻就知道是他。

“奶奶,您觉得那像不像绸缎?”他问她。

“像,很像!你喜欢吗?”

“喜欢。我天天晚上到这边来,就是想摸一摸它。有时我摸到了,不过不是每一次。”

男孩凑到苍姨面前说,明天夜里斗笠还会出现的,他明天还要来这里。苍姨问他住在哪里,他说就住在这里,同她一样。

“您一定知道这里是哪里。”他又说。

“好像知道,但不那么确定。我称这块地方为蜘蛛湾。”

“这就是蜘蛛湾嘛,还能是什么别的地方!”男孩笑起来。

苍姨心里涌出一股暖流,她问男孩愿不愿意同她一块儿走出这地方。

“不能。”男孩忧郁地说,“我不能离家太远。这里这么黑,我走出去会迷路。”

苍姨问他是住在右边的那一排矮屋里吗,他说是的。他还说苍姨是住在洼地边缘的小山底下,他见过她从那里出来。

“我们都知道这里是哪里。”他用下结论的口气说。

男孩说完就掉头跑掉了。

现在周围什么也没有了。似乎这是一块荒凉的空地。

苍姨决定回家。她往右边那一排矮屋走去。路很平,很好走,苍姨按往常的习惯尽量走成一条直线。可是她走的到底是不是直线呢?不清楚。走着走着,那排模模糊糊的矮屋竟然消失了。现在周围再没有参照物了。苍姨心里既高兴又有点担忧。现在是不是可以不走直线了?她试着斜跨出左脚,但有看不见的手推了她一下,似乎是在将她扶正。那么,还是得走直线。她踩到一小堆很滑的东西,拐了一下,那只手又将她扶正了。她叹道,真是无微不至啊。

“回家吗?我同您一块儿走!”一个男声不容分说地冲她说话。

“刚才是您在扶我吗?”

“不是我,是您自己。我在旁边看得很清楚。”

苍姨有点不好意思,又有点不高兴——这个看不见的人破坏了她的好心情。

明明是有一只手在扶自己,让自己走成直线,为什么他要说那只手是她的?唉,不去想它了吧。马上要到街灯下了,一到街灯下——

苍姨站住不动了,因为第一盏街灯下面站着的是伍嫂!

“这个人非要同我一块儿走,像我的保镖一样。”她向伍嫂抱怨说。

“谁?”伍嫂吃惊地问,举起了手中的大蒲扇说,“让我来把他赶走!”

伍嫂用蒲扇空扑了几下,拍拍苍姨的肩笑着说:“什么都没有嘛。苍姨越来越敏感了,让我们佩服!”

伍嫂搂着苍姨走在她们那条街上。苍姨问伍嫂夜里出去了没有,伍嫂回答:“整夜都同您在一块儿嘛,我还能去哪里?”

她的话让苍姨感到特别惬意。她们在合欢树下分手,各回各的家。

苍姨的家里变样了,每间屋子都变得很昏暗。她连忙拉开所有的窗帘。忙乱了一阵,屋里并没变得敞亮起来。她仔细倾听了一下,外面既没下雨也没有打雷。怎么回事?

“奶奶家里什么都有。”屋角响起熟悉的声音。

是他,将手伸到火里的小男孩。

“你怎么这么快就到了我家里?你有飞毛腿吗?”苍姨高兴地向他发问。

“我不用腿走路。当我想,‘去奶奶家里’时,我就在奶奶家里了。”

“真了不起啊。我应该送给你一样什么东西呢?”

“我已经看好了,就要奶奶的通火钩。我拿走可以吗?您再去买一个吧。”

“好,你拿走吧。我问你,这里这么黑,你是怎么看见通火钩的?”

“我不用眼睛看,我用手摸。我已经将这屋里的东西全摸了一遍。”

苍姨抚摸着男孩圆圆的头,口里念叨着:“真可爱,真可爱……”

她还没说完,男孩的身影就消失了。可是那根通火钩却遗落在地板上。她的脚踢到了它,她怀着温情想,夜里外出时一定要带上这个东西。

啊,客厅已经变得敞亮了,接下来每个房间都敞亮了。苍姨想起来忘了问小男孩的名字了。他是谁家的孩子?他说他住在蜘蛛湾,可他说的那处地方并没有房屋啊。他应该就住在她家这一带,苍姨想。

 

傍晚时分,桐伯同苍姨相遇。两人站在杂货店说话。

“苍姨啊,我听说您成了游戏场的中心了。我早料到您有这份能耐。”

“并不是我本人成了中心,是我的斗笠。”

“那也一样,那也一样!”桐伯笑眯眯地说。

“怎么会一样?差别太大了,我完全是无心的嘛。”

“世上没有完全无心的事。我要是您就好了——多么了不起!心想事成的人。”

“桐伯,我倒愿意你是你自己。实际上,你无处不在。我在那下面的洼地里能随时感到你。一旦感到你在身旁,我就对自己有信心了。”

“真的吗?我有那么好吗?”桐伯脸上笑开了花。

“当然是真的。你是我的福星。”

桐伯张了张嘴,激动得说不出话来。苍姨猜出来他竭力想说的是三个字:“今夜见。”多么热心的邻居!苍姨打算夜间游戏时在中途停下来,同看不见的桐伯说话。桐伯、伍嫂还有梨子,这些好邻居,难道不是他们建起了夜间游乐场吗?总有一天,她会从蜘蛛湾的人们当中认出她的每一位邻居来的。

桐伯买了蚊香就回家了,他家在街的西头,苍姨家在东头。苍姨看着桐伯一瘸一拐地行走的背影,记起来他患有关节炎。可是他多么乐观啊。

苍姨在夜里出发前背了一个背包。因为气象预报说夜里要变天,她在背包里放了一条毛巾,还放了一些止痛膏药。膏药是打算赠送给桐伯的。她想,这一回,当桐伯和她说话时,即使见不到他的身影,她也要送膏药给他。说不定他会因此现身?她设想桐伯在小巷里突然现身的滑稽场面,就嘻嘻地笑了起来。临走前苍姨又将通火钩洗干净,放到包里头。通火钩的钩子从包里伸出来,苍姨对它说:“你会成为道具吗?”

外面刮冷风了,是降温的前兆,但苍姨一点也不感到畏缩,她包里的东西让她的整个背部都暖烘烘的。她心里在说:“又是一个美好的夜晚!”

这天午夜有点异样,当苍姨出发不久,就发现前面不远有个人影。那人看上去是男性,不过不是桐伯。他不慌不忙地在苍姨平时所走的那条路上行走,那条路通往刘家桥。一个念头出现在苍姨脑海中:他会不会是她去世的丈夫阿非?从背后看去不太像阿非,但她又总觉得有什么地方像他。她加快了脚步,那人也加快了脚步。苍姨对这种快速行走并不适应,于是开始喘气了。她同他在渐渐拉开距离。苍姨于绝望中喊道:“阿非!阿非!你等等我……”

那人竟然停下了。当然,他不是阿非。但他是谁?苍姨对他有了兴趣。

他转过身来了,是一张陌生的脸——虽然苍姨看不清。

“我们已经过了刘家桥。”他说。

苍姨心里想,他竟然说“我们”,真怪异。她礼貌地向他点点头。

“我们还要走一段路。”他又说。

苍姨觉得这人似乎在掩着嘴笑。她再打量周围的朦胧景物时,发现它们全成了很陌生的。她鼓起勇气问他:“您贵姓?为什么您认为我一定会同您走?”

“因为我们目标一致嘛。”他笑出声来,“我已经观察您好久了。”

“原来这样。那么,您是属于蜘蛛湾地区的吗?”

“这还用问,我当然属于您的蜘蛛湾!我今夜要去那里挖坑种点东西。”

“种东西?您有收获的预期吗?”

“没有。但别人一定会来收它们的。”

“这样的话,我也想同您一道去种东西。我背包里有一些膏药,还有一把小小的通火钩,我能将它们种在地里吗?”

“当然能。”他肯定地说,“您想得多么周到啊。您是一位高尚的女士。”

苍姨的心一下子就敞亮了。现在她走起路来像脚下生风似的。

他们俩很快就进入了一片更黑的地带,苍姨猜想这里是一片荒地,因为她的脚给了她这种感觉。那人用锄头挖下第一锄时,苍姨吃了一惊。他是从哪里弄来了锄头的?他一直空着手走路,现在忽然就有了锄头!

他让苍姨将膏药放进他挖出的坑里。苍姨说她看不见坑在哪里。

“没关系,扔在这里吧,它们自己会找到这个坑。”

苍姨将止痛膏药从包里取出扔在了地上。不知为什么,她觉得有一双手接住了它们,然后将它们拿走了。“真不可思议。”她喃喃地说。然后她又取出通火钩。这回是真的有人一把抢走了通火钩,那人还发出了笑声。不一会儿他就跑远了。难道是小男孩?

“当然是小男孩贵。”面前这个人说。“至于膏药嘛,也去了它们该去的地方。您听!”

苍姨听到有人在地下发出惬意的哼哼声。

“这下面是桐伯的家,我一锄头就挖到了他家里。他正在贴膏药。你从家中出来那会儿他就在盼着这些膏药了。”

“很久以前,我以为蜘蛛湾是我一个人的。”苍姨感叹道。

“刚开始都这样,每个人开始时都这样想。这并不妨碍——难道您不是一直都知道邻居们在您身边吗?蜘蛛湾是一个人还是几个人的,有什么关系呢?”

“您哪,简直是一位先知。您能告诉我您姓什么吗?”

“我的姓说不出来。既然您是一位女士,您将我设想成一位男士吧。”

“好,我称你为黑夜骑士吧。”

“您愿意尝试挖掘吗?”

苍姨高兴地从他手里接过锄头。那锄头出奇地轻,苍姨举起它向下挖去,心里盼望着挖进桐伯的家。但是怪事发生了,她的锄头挖不到地上,也挖不到任何实物,每一锄都挖在空虚中。好像她并不是在挖,而只是做出挖的样子。苍姨烦躁起来。

“为什么我的锄头接触不到地?”她问那人。

“您已经挖进去了,要有信念嘛。听,桐伯在为您鼓掌,他说‘加油!’。”

苍姨确实听到了从地下传来的掌声,还有桐伯为她发出的鼓励。她的血冲到了头上,握着锄头的手也开始发抖了。她更加卖力地举起了锄头,以此来应和桐伯。现在她不再关心自己手里的锄头挖到什么东西上头了,她只关心下面的桐伯的反应。

“啊,桐伯!”她含泪叹道。

她挖了好一会儿,身上都出汗了才停下来。她听到桐伯在地下劝她休息。

她将轻巧的锄头交还给那人,那人对她说道:“您真是很不一般啊,我是说您的能量。您小的时候栽过向日葵吧?”

“栽过的。”

“我也预料到是这样。了不起,真了不起。”

“谢谢您给我今夜带来的快乐。我现在要回家了。”

苍姨满怀喜悦地走到她家所在的那条街。一进街就看见桐伯在挑水。

“苍姨,您是我的福音!”桐伯说着放下担子来同她握手。

“桐伯好些了吗?”

“好多了!我觉得我快要完全好了。在那个绝望之乡,您给我送来了最好的礼物!”

“您真的觉得游乐场是绝望之乡吗?”

“我真是这么认为的。可您在那里……起先什么都没有,后来就什么都有了。”

“我也曾这样想过。起先我每一锄都挖进了虚空里。后来我就听到了你的掌声。那个人启发了我,他不是一般的人。”

“当然不一般,他是住在这附近的花农。他使用锄头有经验。”

苍姨在家里吃完了早餐还在回想夜里遇见的那位花农的一举一动。可是她的回忆很模糊,而且在黑暗中她也没法看清他的模样。他真是一位花农的话,在此地已住了几十年的自己怎么从来没见过。桐伯是不会撒谎的,一定是真有这么一个人。也许他在白天是隐身的,这周围并没有花圃。当然桐伯所说的“花农”是另外一种意思,苍姨一贯觉得桐伯高深莫测。苍姨越想越觉得自己在蜘蛛湾的收获大,一环套着一环,越来越有趣味了。她发出了轻笑。当她发出轻笑时,对面的墙壁里就响起了一个声音:“您哪,您哪……”那声音有点像花农的,但是不是他?不,应该不是。老实说,她连他的声音也记不起了。才过了多久啊。只有当时她同他相处时的愉悦还荡漾在心中。这个是她的邻居却又并不是她的邻居的人,今后还会出现在她的夜间活动中吗?如果出现了,她会一眼认出他吗?她不知道他的模样,会以什么特征认出他?想想看,一位从未见过面的花农,教她用锄头随便在空气中挖了几下,就让她心想事成了。这对她来说可不是一般的运气啊。桐伯早就认识那位花农吗?桐伯会不会认为她昨夜的表现不够好?突然一个念头从心里冒出来:莫非桐伯就是花农?

苍姨躺下好久了还在想这个问题。她仔细回忆夜间同花农在一起时的情形,当时他对她的诱导,还有他说话的声音。她在心里肯定,的确有两个人在那黑咕隆咚的野地里对她说过话,一位是地下的桐伯,一位就是地上的花农。有没有可能地下的桐伯并不存在,而地上的花农本人就是桐伯,是他在模仿一种从地下冒出来的声音?但花农同她说话的声音并不像桐伯的声音啊。会不会是桐伯装扮成花农,用一种不同于平时的声音在同她说话?苍姨被自己的设想绕来绕去,好久没能入睡。她还记起了通火钩,担心它并未真正落到男孩贵的手中。她深深地感到,蜘蛛湾的游戏虽然令她迷醉,但这种游戏应该是不会很快结束的,时间长了,她的体力还能不能胜任?对于这一点,她既感到欣慰又隐隐地有点惶惑。当她入睡之际,就听到男孩贵在窗前的阴影里反复地、一声接一声地唤她。她挣扎着想回答,却没能成功。

快天亮时,有人在她窗户下面大声说话。好像是一些年轻人。

“我敢打赌,今夜她一定还会来!”

“你赌什么?”

“我赌——我赌……”

苍姨没听清那人要赌什么,她摸黑穿好衣服,然后去窗前往下看。那下面黑洞洞的。

那么,她自己需不需要同自己打赌?她觉得不需要。

 

激动人心的新的一天又开始了。苍姨的每一天都是从傍晚开始的。傍晚是多么美好啊。苍姨兴冲冲地给自己做好可口的晚餐,然后坐下来慢慢享用。窗外的天空呈现出玫瑰色。按以往的经验,玫瑰色的天空预示了夜间活动的激烈和冒险。苍姨一边吃一边隐隐地激动着。有人敲门,是梨子。

“吃过了吗?”

“吃过了。奶奶,我来借一样东西。”梨子有点腼腆地说。

“好啊,梨子。你要借什么东西?”

“借您的灯笼。我看见您用过它。在一片黑地里,有个人提着灯笼绕来绕去的,那种形象特别美。当时我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

“真是个好孩子,我这就给你去拿。”

苍姨赶快吃完,就去大柜里将那盏灯笼拿出来了。灯笼有点旧,但却是上等的丝绸做的,显出昔日富丽堂皇的风采。

梨子发出惊叹,口里千谢万谢,拿着灯笼出去了。

苍姨脑海中出现的不是梨子,而是她自己拿着灯笼在黑地里转悠的形象。

她收拾好厨房,回到客厅里喝茶。当她端着茶杯站在窗前时,就看到了排成一队的年轻人从街上走过。他们在说话,他们显得情绪热烈。这是在黎明前打赌的那些人吗?

“我要赌你们每个人的美梦!”苍姨向这些年轻人喊道。

年轻的人们全都停住了脚步,将脸转向她的窗口。

苍姨不好意思了,连忙离开窗口。

她犹豫着,不能决定要不要带伞。她想:“也许有人会来保护我不被大雨淋湿吧。”然而这个问题缠绕着她,让她感到脑海里面雾蒙蒙的。

忽然,她猛地一下站起来动身出门了。这回她什么都没带。

刚刚入夜,街上还有不少人在行走,有熟人也有生人,他们都自动地、沉默地给她让路,好像不愿离她太近似的。为什么呢?莫非她身上有什么记号?她还没来得及弄清原因,就已经到了刘家桥。这会儿刘家桥下冷冷清清,一个人影都没有。这是很反常的。然而黑暗减轻了,似乎有来历不明的光源。苍姨看见了自己那稀薄的影子。她是在进入蜘蛛湾的那一刻看见自己的影子的。她记起以前在蜘蛛湾,她从来就没有影子。因为那些时候周围太黑,什么都看不清,更别说影子了。现在她走几步又回一下头,发现影子始终没离开她。她觉得蜘蛛湾今夜有了巨大的改变。是因为这,邻居们才要同她疏远吗?苍姨笑了笑,觉得自己太多心了。邻居们也许是没注意到她所以才没有招呼她,同影子会有什么关系呢?现在她已经进入了蜘蛛湾了,这里却并不像往常那么黑,这对她来说应该会有一些新的体验吧。多么温暖舒适的夜晚啊。她振奋起精神,集中注意力来辨认出现在面前的五条小巷。她在心里惊叹道:“真是个蜘蛛湾啊。”

“是的,是一个蜘蛛湾,但并非乱糟糟的一团!”她又大声说道。

她的声音发出回响,好像她是站在一间空房里一样。她很吃惊。

她看见其中一条巷子扭动了一下,黑溜溜的一条延伸到了她的脚下。这时其他的四条巷子就消失了。巷子的两边有芭蕉树,苍姨在小路当中走。她情绪高昂,可是听见有个人在叹气。那人好像在芭蕉树后面,又好像始终在陪伴她行走。

“在蜘蛛湾这种地方,会有什么烦心事呢?”她终于忍不住说了出来。

芭蕉叶骚响了一阵,一位年轻人走了出来。他剪着平头。

“苍姨您好。我知道您会来,一直在这里等。我的小名叫黑山羊。”

“你有什么烦心事?”

“我想跳崖,可又找不到断崖,为这事日夜烦恼。他们都说只有您熟悉那地方。”

苍姨响亮地发出笑声——这是什么样的信赖啊。她让青年跟在她后面走,不断地回头对他说话,以转移他的注意力。

他们走出了这条小巷,又进入了另一条小巷。这条小巷要宽敞些,路旁生长着高大的白蜡树,树形在夜间的微光中看上去美极了。苍姨回过头来对黑山羊说道:“请注意脚下。”

“脚下的路不是很平坦吗?”黑山羊不解地问道。

“那是因为你没有发力啊。你瞧这静谧的夜,您一点都不想发力吗?”

“我想,想极了。啊,苍姨,这就是那里,我看到了!我看到了……”

黑山羊蹿到她的前面,飞快地奔跑起来。他成了一团火焰,越跑越快,最后就看不到他了。苍姨情不自禁地用手蒙住了脸,呻吟般地说道:“啊,断崖。”

苍姨记起了儿时的那些梦境。那时她一次又一次地爬上树梢,然后是树枝断裂,她坠落下来。这种游戏曾令她上瘾。她不止一次想过,如果坠落下来之后并不是终点,而是另一个梦境呢?不,那种事从未发生过,将来也不会发生。她为此感恩。人应该拥有美好的梦境,以享受这人间的乐趣。她又想,是因为她抱着这种信念,桐伯、伍嫂还有梨子等邻居才能随时进入到蜘蛛湾来的吧。蜘蛛湾并不是真正的梦境,却比真正的梦境更有意思,从一开始,当她在黑暗里撞上了合欢树的树干,坐在地上呻吟时,她就发现了这一点。这个地方有种网状物,柔软地罩着她,为的是让她时刻保持警觉。她这样想。

有声音在她旁边响起,是另一个人,苍姨看不见这个人。

“我们是一队人马,从您窗前经过。现在,我们都飞越过去了。谢谢苍姨。”那人说。

“怎么样——感觉好极了吧?”苍姨喊道。

“美极了!美极了!美……”一些年轻的声音在巷口那里响起,像大合唱。

苍姨自言自语道:“真是热血沸腾啊。”她爱这些青年。

忽然,黑山羊又在白蜡树下面出现了。

“怎么样?达到预期了吗?”苍姨问他。

“比预期更好。苍姨,我想问问您,是否我今后就不用别人带领了?”

“当然,当然。这是你自己的本领,不是别人教给你的。”

“我明白了,到处都是断崖。”

他跳得那么高,居然翻过了围墙,进入了公园。

苍姨的心在胸膛里怦怦直跳,就好像是她自己演示了这种技艺一样。

她发现那一队年轻人没有走远,他们一直在围绕着这附近活动。一想到蜘蛛湾在夜间焕发的青春活力,苍姨心里就感到无比欣慰。她在心里呼唤道:“黑山羊,我想同你一块儿跳墙!”刚才她不是已经跳过了吗?黑山羊替她跳的。

她没有带伞,夜里也没有雨。应该不是巧合吧。

这种不太黑的夜晚,还是很久以前遇到过一次。那时她还没有现在这么老。当时她在窄巷里发现了小鹿,小鹿掉头就跑,她跟在后面追。就是那一次,她在窄小的石板路上掌握了跳崖的技艺。回想起来那过程真是不可思议。现在唯一能记住的印象就是,当她腾越之际,上面的天穹闪闪发光。如果有人问她下面的断崖是什么样子,她是答不上来的。是不是根本就没有断崖呢?当然不是,断崖是有的,那种惊心动魄的体验不会从虚构中来。现在,既然年轻人的肇事冲动已经有了,断崖就及时地出现了。

苍姨在小巷里信步前行,心情开朗。她知道芭蕉丛里藏着随时准备出击的年轻人,她对他们很放心。她边走边在脑海里设计自己未来最后一次跳崖的情景,越想越兴奋。她似乎听得到青年们在随着芭蕉叶的摆动,用簌簌的响声应和着她。那么,会有最后一次吗?还是每一次都是“最后一次”前面的那一次?听,在围墙的后面,黑山羊正在操练,背景是地底传出的少女们的呢喃声。多年以前,苍姨见过那些少女们,那是月亮向蜘蛛湾偶尔撒下银辉的一瞬间,她们的倩影像昙花一现,很快就隐没到了地下。

她发现自己回到了刘家桥。桥下站着一个人。

“我是见证人,苍姨能容忍我吗?”那人笑吟吟地说。

“当然。我也有这种需要。我想,您是从外乡来的,您一定见过——我想说的是,您什么全见过了,对吗?”

“对。您只要见到我,就全都记起来了。”

“多么美妙。我现在明白了,原来是这样。”

两人握手,苍姨握到的是树枝。她想:“他真是不同凡响。他一动不动地站在桥下,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才第一次见到他。我有见证人,我真幸福。他是我的幸福的源头。”

她穿过了大桥。这时她回头一看,见证人还在那里。往事在她身体里汹涌不息。

有人握住了她的手,是伍嫂。伍嫂粗糙的手掌很温暖。

“我们又出来了,哈,我们随时都可以做的。还会有好多年好日子啊。您今天想吃点什么?我下午给您送去。”她对苍姨说。

“我想吃冷水鱼。”苍姨高兴地说。

“真巧,我正好进了这种鱼!蔬菜呢?来点荠菜吧。”

“好!就是荠菜。伍嫂真贴心啊。”

苍姨问伍嫂看见桥底下的见证人没有,伍嫂说看见了,还说他是她的本家。

“我们完成了一些小小的工作,还有了见证人。”伍嫂说道。

分手时两人的心里都暖洋洋的。苍姨临近家门时看见了黑山羊的身影,小伙子正从一栋楼的屋顶上飞越过去,显得勇猛又沉着。

苍姨在少女们的呢喃声中瞌睡沉沉,因为这浓郁的幸福感,她有点不想马上入睡。她在入梦时想到的一句话是:“那人站在那里,因为他站在那里,所有我想要的都再也不会消失了,它们只会转换。”她的睡眠无比安宁。

苍姨下午醒来,站在窗前,便看见了黑山羊在外面向她招手。先前那一队青年也在那里。

“苍姨,苍姨——”他们齐声喊道。

“哎,哎——祝你们好运!”苍姨一边挥手一边大声说。

 

这一天,苍姨夜间没有出行,因为她打算在白天里寻找一下蜘蛛湾。

一大早,她就精神抖擞地出发了。一路上,去上班的人们都热情地同她招手。很快她就走到了刘家桥。刘家桥上人来人往,桥底下也是。她刚走到桥的附近,就被一群青年男女簇拥着了。他们拥着她往前走,大家热烈地交谈。苍姨听见他们说话,但一种嗡嗡的响声穿插在谈话声中,所以她听不清谈话的内容。苍姨也变得很兴奋了,她突然提高了嗓门说:

“我想同你们一块儿跳墙!”

周围的谈话声突然停顿下来。沉默了几秒钟后,所有的人都看见了墙。

他们已经过了桥,从上面过的,墙在远方,是红墙,像浮在半空。

“有苍姨在,我们怕什么呢?”一个声音在人群中响起。

他们所走的这条路没有通向红墙,却拐了个弯通向了一条大马路。

现在所有的人都欢呼起来了,他们看见了不远处的露天工场。这是一个巨大的手工工作坊,用油布围住,里面搭着棚子。有制陶器的,有染布的,有制乐器的、做皮鞋的、编鸟笼和菜篮的,还有做香料、做首饰的等等等等,让人看得眼花缭乱。这群年轻人一哄而散,都不见了,可能是加入到作坊的工作中去了。苍姨想,为什么她以前从未在城里见到这个露天作坊?这地方离刘家桥不远,难道是刚刚建立起来的?她记起她以前做过编织工,就用目光在这些作坊之间扫来扫去。

哈,还真有绒线编织作坊!墙上这些小娃娃的衣服和帽子,太可爱了。人们的技艺在怎样地突飞猛进!作坊里的大嫂们见苍姨进来了,就都站起来。

“您是来寻找道具的吗?”一位年长的大嫂问苍姨。

“不光找道具,我也是来重温旧梦的。”

大家都拍起手来,苍姨也很高兴。年长的大嫂送给苍姨一大包彩色绒线,叮嘱她:“这些线啊,您想织什么就可以用它们织出什么!”

苍姨同她们告别时迟疑地发问道:“请问,这里是不是蜘蛛湾?”

“当然是,怎么可能不是!”大家齐声回答。

从编织作坊出来,苍姨来到了露天工场的外面。

桐伯从大街的人行道上走过来。今天他休息,穿着宽袖的布衫。

“谢谢苍姨啊,我的风湿痛全都好了。”他笑盈盈地说。

“您手里的这包绒线是宝贝,里面藏着一个宇宙。”他又说,“您的更大的好运来了。”

 

苍姨回到了家中,洗了脸,坐下来休息。她注意到这包绒线仍在发出细微的嗡嗡的响声。在街上走,当她将耳朵贴在它们上面时,她就听到了这种嗡嗡声。她将这一个大包小心地收进了柜里,自言自语道:“真是一个无边无际的宇宙啊。”

她感到白天的这一趟巡视收获特别大,于是满怀喜悦地开始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