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学
疾走的乌云
张梅
发布时间:2023-7-14 13:33:40浏览量:166

编者按:一九九○年代至今,本刊一直以呈现更丰富的作家专栏为己任。本期首发连载张梅的《烽火连三月》,叙事独特,暗伏大时代潜流的历史回眸,以虚构姿态召唤故事的真实回归,在南中国语境中展现特殊历史时期下的个体与大众、日常与激情的难忘画卷。前记:

一说“打台风”这个名词,就知道是老广州人。现在的广州人都不说“打台风”,而说“刮台风”。一个“打”,一个“刮”,哪一个厉害?哪一个准确?就像那个经典的故事“推”和“敲”一样有意思。

前两年闹旱灾,广州连春天都不下雨,把人闹得心都慌了。于是就老是回忆小时候落雨大水浸街的情景。那时候的台风比现在多,只知道天气一热就要刮台风了。台风一过,满大街都是倒下的大树小树,然后就是水。看陈英雄拍的电影,老是迷迷糊糊地以为是旧时的广州,一切都是那么地像。不停地落雨,旧式的长条窗花玻璃的房子,窗户很多,很密,就像中山三路那间被改成了“高尔夫”酒吧的房子。第一次进那酒吧,吓了一跳,以为是回到了我旧时一个同学的家里。去年的某一天,落雨,站在马路边的屋檐下避雨。突然觉得时光倒流,仿佛回到小时候,背着书包嘴里吃着咸酸,站在西华二巷的某人家的屋檐下面避雨。那时候好像从来不用带伞的,到处都是屋檐和骑楼,小孩子身子又小,随便往哪一闪,就闪进了可以躲雨的地方。嘴里吃着咸酸,两眼巴巴地看着雨水在青石板上溅起的水花,想着这讨厌的雨什么时候才能完呀。

一时间脑子里全都是小时候关于落雨情景的记忆:从越秀山游泳场出来,下雨,就摘路边的一块做葵扇用的葵叶挡在头上,而且还打赤脚,赤着脚从越秀山走回家。想想那时的路真干净。还记得有一次也是刮台风,母亲叫我送伞给在二中读书的大姐,从应元路一路走过去,一路都是给台风刮掉的树枝。

如果没有见过旧时的广州的外地人,最好去一下西贡。西贡真的好像旧时的广州:一个有味道的亚热带城市,骑楼,四五层高的楼房,楼房不是那么整齐,窗户很高,利于散热,还有些突出的阳台,种些五颜六色的太阳花。

热和落雨都是广州的特点,关于下雨的童谣肯定不止“落雨大水浸街,阿妈担柴去街卖”这一首,某次在南沙的聚会上,李公明就背了好多首旧时广州的童谣,有一首是“好婆二少奶,戴金钗,金钗唔够靓,打烂镜”。大概是老了,想起旧时的广州,一切都那么美好。

 

一九七五年夏天,广州城刚被一场风力很大的台风洗劫完。马路上到处都横七竖八地躺着被刮倒的各种树木。临江的八旗二马路和越秀山朱紫街的青石板都被雨水洗刷得干干净净。很多地方还淌着雨水。被台风前的闷热闷坏的孩子们纷纷走出家门,赤着脚在街上玩水。

台风前几天,令人窒息的闷热让所有人都抑郁了。在抑郁的袭击下,有些人甚至于脸都变形了,肥的变瘦了,瘦的变肿了。某个胖子说,他在几天之内出了有三吨重的汗。于是有人问他,三吨的汗大概有多少。他就指一指越秀山的方向说,大概有一个游泳池吧。他之所以指着越秀山,是因为那里有一个著名的游泳池,胖子小的时候就在那里训练蛙泳。提问的人接着问脸变肿的瘦子说,你的脸是如何在几天之内胀起来的。他就沮丧地指着胖子说,他身上消失的水都流到我这里来了。

所有人都摇着扇子。各种各样的扇子。当然最多人摇的是葵扇。葵扇是广东新会一带的特产,由葵树的叶手工制作。在广州也偶尔见到。葵扇摇起来有一种植物的香气,再加上物美价廉,面积又大,摇起来风很大,所以在广州的平民百姓中,基本是每人手持一把。

落雨大,水浸街。

亚哥担柴上街卖,亚妹出街着花鞋,花鞋花袜花腰带,珍珠蝴蝶两边排。

台风前的几个晚上,全城都响起了摇葵扇的声音。声浪起伏,犹如一支正在绵长倾诉的交响曲,一时似珠江河汊的涓涓细流,一时似台风来临的咆哮。细心之人还能听见中间的某种喃喃细语,似刚刚开过的几种花在相互摇弋、摇头晃脑、得意洋洋,还夹杂着几声叹息。甚至还有细心的人听到那首三十年代的广东音乐《寒鸦戏水》穿行在葵扇交响乐中。

台风来临的那个晚上,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疲惫的脸上放出光芒,甚至有人磨拳擦掌,也有人独自哭泣,流出欢喜的眼泪。在大雨倾盆的那一刹那,在天空不断隆隆雷声中,被闷热憋得喘不过气来的人们瞬间从床上地上席子上跳起来,露出了膨胀而不安的血管。风越刮越猛,雨越下越大。在某一条巷子里,暴风掀起了一户做浮皮为生的民居的房顶,前几天晒好的浮皮被雨水淋得面目全非。风和雨在城市的每一块空间迅速地来回奔跑,发出不可一世的狂叫。闪电不断划过天空,那些叹息声、葵扇声和音乐声淹没在闪电和雷声中,属于城市的声音就这样慢慢平息。

台风也终于疲倦了。像听到了什么指令,一时间,呼啸着狂喜着回旋着迅速撤离,只有雨还在心甘情愿地下,不肯离开。但城市好像已经回过神来,不知哪一条巷子的老户子里传出咿咿呀呀的收音机的声音,还是一部老掉牙的红灯牌收音机。

靠近珠江边的一排老旧的骑楼下面,位于西关浆栏路的著名食府“蛇王满”的伙计王二正满面愁容地看着天上的乌云。今天有客人订了蛇羹,他要去米市路的一户人家那里拿浮皮。但是这场台风肯定把浮皮给淋坏了,客人的蛇羹也泡汤了。他在沮丧之下,看到了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到了骑楼下面,因为各种理由像他一样伸长脖子满脸愁容地看天空。

 

天空聚集着一团团的乌云。乌云在干净的天空中时而疾跑,时而停歇,好像对刚刚的恶作剧充满了喜悦。在白云山的上空,乌云甚至组合成一只凤凰的形状,在邻近孙中山纪念堂旁边的连新路上,两旁巨大的凤凰树上的火红花朵被刮落了满地。在连新路旁边的一条小巷里面,一幢旧式的小洋楼里,中国推翻清政府最重要的组织——“同盟会”的第一批女会员之一的赵连如在弥留之际,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她甚至听到了乌云的奔跑,听到了乌云的咆哮,听到了乌云的对话,听到了乌云集结在黄花岗七十二烈士墓上空的窃窃私语。在那个著名的陵园里,埋葬着她年轻时的战友。在她的有生之年,她每年都要去那里看他们,和他们亲切地说话,给他们敬酒,拿出几张发黄的照片,她微笑,叹气,眼睛充满泪水。已经好几天滴水不沾的赵连如突然清醒过来,身上像给注射了强心剂。她的眼前出现了她的出生地珠海斗门一带大片大片莲塘上的荷花。粉红色的、白色的、深红色的,还有紫色的睡莲。她看到自己就躺在荷花中间,她最最亲密的爱人,她终身的伴侣冯雪秋像第一次认识的那样,穿着一身深蓝色的校服,疾步于荷花之上,向她走来。她直起身子,向他挥手。瞬间她灵魂出窍,飞出窗外。

 

乌云在疾走。老太太赵连如看到自己正坐在一朵疾走的乌云上面,俯看着这座熟悉的城市。

她看到这座城市一如第一次见到的时候,如同一艘摇摇摆摆的大船。当时她和革命伴侣冯雪秋从澳门坐船过来准备抛头颅洒热血。从天字码头下船,踏上这片土地,她就感觉到脚下有轻微的摇荡。她惊讶地对雪秋说,我们还没有上岸吗?这种不真实的感觉伴随了她的一生。

她坐在疾走的乌云上面,第一次用这样的角度来观察这座城市,感到心情愉快。比起她第一次来的时候,这个庞然大物显得皮肤干燥了许多,身上的毛细血管没有原来的丰富充盈,有许多流淌的河涌消失了,露出干枯的土地,没有了生气。原来她们在那里进行爆炸训练的观音山,现在改名为“越秀山”,山上的观音庙也没有了,变成了吕直彦设计的孙中山纪念碑。那句著名的遗言“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就刻在上面。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块纪念碑。

往前走,就是孙中山纪念堂,也是吕直彦设计的,是这座城市最美丽的建筑。纪念堂前面是两棵巨大的木棉树,每年的五月,木棉树都会怒放一朵朵肥硕的花朵,也称“红棉树”或“英雄树”。

她身边有许多各种形状的乌云在疾走,下面狂风大作,电闪雷鸣。

每一朵乌云上面都有模糊或者清晰的身影。她看到原来澳门培基小学的校花梁幼瑛,娇小玲珑,聪明伶俐,骑在一朵菱形的云朵上跟她打招呼,还是那么楚楚动人。她是在澳门和自己一起举手宣誓进同盟会的,她身边是来自马来西亚的姑姑,姑姑像赵连如第一次在从澳门开往广州的船上见到的一样美艳和高贵,身着黑色的香云纱长裙,乌黑的发髻上插着一朵深红色的鸡蛋花。姑侄二人死于广州起义之前的一次爆炸刺杀行动。她看着幼瑛,心潮澎湃,热泪盈眶。赵连如在身边骑着云朵飞驰的各式人等中寻找自己最想念的两个人,但是没有找到。

云朵上的各式人等很快消失,如同一次灿烂的海市蜃楼。她再次陷入孤独,满怀心事,郁郁不乐。

 

乌云在疾走,赵连如突然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她仔细分辨,是牛骨汤的味道。这股味道使她知道自己目前处于永汉路的上空。在永汉路正对着西湖路的地方,有一间历史久远的牛骨汤店。一只巨大的铜锅日夜熬着牛骨头,熬出美味又补钙的牛骨汤。好像所有的广州人都喝过这家店的牛骨汤。店的旁边是新华书店。所有来书店买书的人都会先到这家店喝上一碗牛骨汤。她带着孙子也常常来这家店。永汉路上有条“大马站”,里面有无数的书院。

越来越多的味道涌上天空。有华北饭店的煎饺子,有惠如茶楼的干蒸烧卖,有回民饭店的萨其玛,还有菜根香的罗汉斋、太平馆的牛扒……这些饭店她是那么熟悉,如数家珍。如果不是当了革命家,她应该会在澳门开一家饭店或者甜品店,做一碗杨枝甘露。想当年她还是少女的时候,就能做一手好菜,特别是红烧乳鸽。冯雪秋对她说,攻打广州府的时候,在枪林弹雨中,他闻到了她做的红烧乳鸽的香气。

牛骨汤的味道越来越浓,弥漫在天空中。透过云层,她看见伙计王二站在牛骨汤店的门口。当然有骑楼遮头。但是骑楼外是倾盘大雨。

 

乌云在疾走。赵连如坐在乌云上面看到自己的身体还在那幢淡黄色的房子里。孙子凌易和老保姆四姐坐在她的身边。

保姆四姐已经在冯家做了很多年了。她是顺德人,出自“自梳女”的著名故乡。如老话说的:“食在广州,厨出凤城”。她也能做一手好菜。但她没有成为“自梳女”,也没有在姑婆屋终老。陪伴着冯家过着自食其力的生活,得到了老太太赵连如的信任和宠爱。她有自己的名字,姓曾。但老太太对她说,我们叫你“四姐”吧。她问为什么,老太太脸上浮现出怀念的神情,说,四姐就是我的亲人。

当然这句话有些没头没脑。她说的时候,她的儿子孙子都在身边。大家身上都感觉到了温暖。

这一年全广州都兴起了养蚕虫。这股风是怎么刮起来的,谁也不清楚。只是从三岁的孩子到十五六岁的少年,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个纸盒子,盒子里肯定有一只正在吐丝的肥肥胖胖的蚕虫。肥胖的蚕虫身下面肯定细心铺好了绿油油的桑叶。

赵连如家的门前就种着一棵桑树。

于是这棵桑树就招惹了一大批像凌易一般大小的孩子,天天站在门口,对着桑树垂涎欲滴。

 

这个季节正是广州的夏天。每次“打台风”之前,天气都很闷热。台风前的日子,谁也没心思做什么,个个热得像狗一样伸着舌头喘气。大人小孩都赤着上身,在水泥地上铺一张草席,靠着地上的凉气过一夜。台风刮过了,可以有几天凉快了。大家就欢天喜地。保姆四姐拿着一把大葵扇坐在她旁边慢慢地摇着。这套两层楼的小楼是政府分配给她儿子的。这个季节,凤凰树已经开败了,地上满是树上掉下来的花瓣。长孙凌易正拿着红色的花瓣放在嘴里吹着,一边吹一边看着她,眼睛乌黑乌黑的。他心里惦记着那一群站在门外等着他拿桑叶出去的伙伴。

连如看到自己无力地抬起手,想摸摸孙子的脑袋。但她实在太虚弱了,手都抬不起来,只是动了一下。但凌易非常乖巧地把脑袋伸过去让她摸。她高兴地笑了,想起和姐姐第一次去澳门的情形。姐姐十六岁,她十四岁。

赵连如摸着孙子散发着热气的脑袋,让四姐给了一口水。孙子懂事地对她说:“嫲嫲,你不要急,喝口水再说。”

“我要去珠海看望我的父母。谁知他们已经去了广州。”

赵连如的叙述断断续续,时而清楚,时而飘忽。但四姐和凌易都很清楚她想说的是什么。

“我是在晚上坐轮渡从珠海到广州的。因为一段段的湖汊很多,到处都分布着珠江的支流。我坐在船上想着我的堂姐。我堂姐冯碧玉比我大三岁,是雪秋哥的妹妹。虽然我是保姆的女儿,但雪秋和碧玉从来都没有因此歧视我。我和碧玉姐同班,每天都是手拉着手去上学。”

说到这里,老人像少女一般微笑起来,脸上闪闪发光。

 

凌易看到奶奶好像精神好一点了,就问:“嫲嫲,你要喝什么?”

赵连如清晰地回答他:“我想喝沙士汽水。”

沙士汽水是广州亚洲汽水厂出品的一款黑色的汽水,玻璃瓶子,汽很足,风行广州。特别是年轻人。凌易在广州体育馆练习击剑,每次练完都要去大北路的粮油食品店买一支来喝。

凌易乖巧地说:“好的,嫲嫲,我去买。”

这时,凌易的父亲和弟弟也赶了回来,围在奶奶身边。

凌易刚转身,就听见奶奶说:“我要饮双皮奶。”

凌易就说:“好的,嫲嫲,我去买。”

凌易就走到门外,他心里还惦记着那棵长满了桑葚的桑树。因为有这棵桑树,他的蚕是养得最好的。他想起自己并不知道双皮奶在哪里买。他只是在一个女同学家里吃过双皮奶。这个女同学家境富裕,住在莲花井的一幢楼房,楼梯间有一只终年恒温的金鱼缸,养着五颜六色的热带鱼。他去这个同学家,就看见她家的楼梯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今日菜谱”。他去的那天,刚好看到有“双皮奶”。于是他就问同学“双皮奶”是什么,同学的父亲就叫阿姨给他们每人做了一碗。但是这样去会不会冒失呢?这个女同学会不会养蚕呢?但在他的印象里,女生好像都很怕虫子,一见到又白又胖的虫子就大呼小叫。那她到底喜欢些什么呢?前段同学们流行把糖果的包装又叫“糖纸”夹在书本里,然后拿出来看谁的糖纸压得最平、最漂亮。他也在书里压了好些,女孩子肯定喜欢这些。他想好了回到自己的房间拿了好几本夹着花花绿绿糖纸的书,怕下雨淋着,拿出油纸包好,走出门外。

 

凌易住的这条街叫“后楼房下街”,前面是市政府的办公楼。隔着一条马路就是中山纪念堂。由后楼房下街走到莲花井,可以从连新路进去,也可以从吉祥路进去。后楼房下街面向中山纪念堂,左边是吉祥路,右边是连新路。就是说他从家里出来,向左向右都可以走到莲花井。广州的路名很有意思,都是什么涌,什么井,什么约,光看路名,就有百河千湖的感觉。

凌易从家里出来,台风雨已经变成阵雨了。打过台风的空气都是凉快的。前几天地面上蒸腾的热浪消失得一干二净。因为打台风,养蚕虫的同学并没有聚集在他的门口要桑叶。他感到安慰。他原来的习惯是向左走,走到连新路,再由巷子口向右直走就到莲花井。他走出门口,正准备左转,突然看到离他不远的一个台阶上,孤零零地蹲着一只黑猫,一双绿色的眼睛很冷淡地看着他。这只黑猫好像并没有受到台风的袭击,浑身的毛都是干的。他对着黑猫做了一个恐吓的动作,嘴里发出驱赶的声音。但是黑猫不为所动,继续看着凌易。黑猫的身后是一棵鸡蛋花树,黄白色的花朵被风吹落一地。广州本地的鸡蛋花都是黄白色的,有些人还捡起来晒干放到绿茶里面。凌易本人就很喜欢鸡蛋花的香气。奶奶告诉他,马来西亚和新加坡那边的鸡蛋花是红色的,分深红和浅红。他听着很向往。他要去的莲花井的范围比他所在的后楼房下街大多了,进去后巷子纵横交错,像迷宫一样。他有许多小学同学住在那里,但不是每个人的家境都像那个有每日菜谱的女同学那么好。改革开放后,这个女同学第一时间就去了美国。

他继续跟黑猫对视。黑猫的眼神慢慢带了点嘲笑的神情。他奶奶喜欢猫,家里一直养猫,都是花猫或者白猫,没有黑猫。家里的一只大白猫因为经常到别人家里偷人家晒的腊肉,后来给打断了一条腿。奶奶说黑猫不吉利。他挥舞双手对黑猫说,你走开,别挡着我的路,我要去拿双皮奶。

台风雨已经把地面洗得干干净净。鸡蛋花树的后面是他一个姓蔡的同学的家。蔡同学聪明伶俐,是班里的学霸。父亲的身份有点神秘,平常大多都在香港,偶尔回来就在院子里摆弄花花草草,在院子里种了各种兰花。

但这只黑猫不是蔡同学养的,蔡同学不喜欢猫。正在这时,蔡同学的爸爸从院子里走出来。可能是刚从香港回来,身上的格子衬衫都是熨过的,还打了煲肽,头发用发胶喷了一个奇怪的形状。因为下雨,蔡叔叔脚上穿了一双做工讲究的木屐,和他身上很不般配。凌易知道他是准备去“惠如”茶楼饮茶。他走出来昂首挺胸,根本没有看黑猫。他看到凌易了,笑了一下,和他挥手,凌易摇摇头。但凌易很快又改变了主意。他甚至是这样想,是不是茶楼里也有奶奶要的双皮奶?这样他就不用去莲花井的女同学家里。那个女同学比较傲慢,平时也不大搭理人。

这样一想,凌易就快步越过黑猫,跟在蔡叔叔的后面,他隐隐感到了黑猫的敌意。蔡叔叔因为穿着木屐,走起路四脚八叉,凌易噗嗤笑出了声音。蔡叔叔奇怪地回过头来,脸上马上现出灿烂的笑容,亲切地挽起他的手。

 

惠如茶楼位于中山五路靠近吉祥路的边上,他奶奶说,她第一次从澳门到广州的时候就到这里饮茶了。这家的点心很好,特别是龙凤礼饼。有几个拿手的菜是全广州都知道的,比如如意香汁鸡和荷香蒸乳鸽。他爸爸常常回家的时候会带回来一只如意香汁鸡。你买的时候伙计会问你是否斩件,还是整只。他父亲通常都是买整只的,回家后由四姐来斩。因为先斩了怕鸡肉里的汁流出来。蔡叔叔心满意足地牵着儿子同学的手,走进了惠如茶楼。

平时茶楼人很多,有时还要等位子。但因为今天打台风,两个人就顺利地拿到了一张靠窗口的小圆桌。他们刚坐下,就看见坐在对面蛇王满的伙计王二。

王二自己坐在小圆桌旁,还在为浮皮的事情哭丧着脸。他看到没有人招呼他,就扬手叫服务生。好半天服务生才过来,黑着脸摆上茶壶,王二打开茶壶的盖子,很不高兴地说,我要的是香片,你给铁观音了。服务生很不高兴地把手上的筷子扔到他面前,嘴里嘀咕着去给他换茶叶。

这座城里的人,不管大人还是小孩,不管男人还是女人,生活只有一个目的,就是饮茶。老人饮早茶,有闲太太饮下午茶,年轻的男女饮晚茶。王二自己饮早茶,儿媳饮下午茶,儿子饮晚茶。

因此王二常常为吃饭感到彷徨。他要饮早茶,就不吃早餐;儿媳要饮下午茶,就不吃中午饭;儿子要饮晚茶,就不吃晚饭。于是他们家常常就没有在一起吃饭的时候。王二有一天觉得很气愤,就对儿子和儿媳说,你们就不能不去喝茶吗?哪怕就一次。他说话的时候是中午,他的儿媳已经穿上了新买的衣服,手腕上还戴了金链子,然后听了他的话,就很奇怪地看着他,问,不去喝茶,我这身新衣服给谁看?儿子因为喝茶喝到凌晨三点,所以还在房间里睡觉。王二看着儿媳不快乐的脸,于心不忍地说,你们一个晚上喝,一个白天喝,那你们还有没有夫妻生活?儿媳听了也无动于衷,就说,夫妻生活有什么要紧?最主要的是喝茶。然后她又问王二,你早上不去行不行呢?王二说,我老了。儿媳就笑一笑,很理解的样子,然后准备出门。王二忍不住又问她,你去哪一间喝?儿媳听了眼睛闪亮,说,我们最近发现了一间喝下午茶的好地方。王二听了就没兴趣,说,只是喝下午茶吗?儿媳说,当然,你是不喝下午茶的,跟你说了也没用。王二忍不住又说,下午茶有什么意思,茶点又少,我想你们一定是喝西茶的。西茶有什么呢?不就是咖啡和蛋糕?儿媳说,跟你说了也没用,下午的情调多好。然后就真的出门了。

王二最近发现他的孙子也染上了喝茶的毛病,一有空就缠着他的父亲去喝晚茶。他父亲说,你功课做好了没有?他就拿出做好的功课给他看。王二的儿子带着他的儿子去了一次后,就再也不肯带了,就对儿子说,叫你妈带你去喝下午茶。王二的儿媳知道了就很生气,向王二投诉说,看你儿子,这样的话都说得出来。下午茶是女人的事情,一个男孩怎么能去呢?不把他喝成个娘娘腔?

王二看着没人肯带的孙子,有些心疼,就对孙子说,你要是能早上六点钟起床,我就带你去喝早茶。孙子想了一会儿,说,那不行,同学会笑我的。然后又去缠他父亲。

这个城市就是这样,一切都是在茶楼的阴影下生活。

今天刮了十二级台风,收音机里说城里的几根电缆断了,浸在水里,叫市民们不要上街。但这正是喝下午茶的时间,王二看着儿媳穿衣服,打扮,戴耳环。他很惊奇地问儿媳,你还要去吗?你没听见收音机里说电缆断了?儿媳说,饮茶要有茶德,说好了风雨不改的,怎么能因为区区电缆就失约了呢?王二说,你去有什么用,人家不去还不是不行?儿媳说,饮茶事小,失节事大。说完戴上耳环穿好裙子就出去了。

于是有人在报纸上写文章,哀叹这个城市有些像古罗马城的末日。

 

有一些迷信的人常常说老城的上空有一只眼睛。那只智慧的眼睛就常常浮现在晴天的云朵中。当这只眼睛不满意时,晴空就会下起一场暴雨。赵连如在自己家的阳台上看见过这只眼睛。它当时隐藏在一朵马蹄状的云朵里。当她看到了它,它也不躲避,甚至和她对望。连如看到这只眼睛里有些忧愁。

 

连如有一天在茶楼见到一个长着和那只智慧的眼睛一模一样的人,特别是他眼里的忧愁。那人独自坐在一张小圆桌上,比别的人都要高大许多,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连如定睛看他,他也不回避,甚至和她对望。此情此景,都和她在自己家里的阳台上发生的情景一样。连如站起身,向陌生人鞠了一个躬。等她直起身体的时候,陌生人的位置上只剩下一张空空的小圆桌。

当天晚上,老城里一间豪华的芬兰浴馆发生大火,烧死了十八名年轻的按摩女郎。

这间芬兰浴馆离连如的家很近。在冲天的大火中,连如走上平台望向天空,在一朵马蹄状的云朵里,看到了那只眼睛。

 

每逢清明节后,老城都有一天会突然乌天黑地、飞沙走石。老人说,这是一条断了尾巴的龙来“拜山”。这“拜山”是本地的方言,意思是扫墓。来自古代的传说中,这条断了尾巴的龙特别淘气,因为不慎使它的母亲丧命,因此它年年都要回来为它的母亲扫墓。但为什么它来扫墓就飞沙走石呢?老城的人断定这条龙是伤心和不满意的。

这条龙使人想起天空中的那只眼睛。它也是不满意的。

 

政府统计了一下,在老城流连的外地人,有老城人口的一倍之多。政府又向他们作了民意调查,问他们对老城的印象最深的是什么。他们异口同声地说:“窗子。”

那么老城的窗子有什么标新立异,而使这六百万外地人印象深刻呢?因为这些窗子外面都加有自己烧的铁网。老城的人称它为“防盗网”。

外地人看到老城的人在这些铁网里面放置花盆、晾衣服、挂鸟笼、放空调机的外机,就以为老城的人住房面积太小,于是在调查卷里同时都写上“请增加他们的住房面积”。这项请求使政府哭笑不得,但又不能对这些满怀善心的外地人说,这些铁网是为了防盗的。

老城的强盗多如牛毛。老城的妇女中,几乎没有不被抢过脖子上的金项链的。你只要仔细去看,就会看到老城的女人美丽的脖子上都会有一条暗红色的印记,只是她们乔装打扮,在受了伤害的脖子上戴上各种颜色的缎带。然后她们就把自己的金项链都锁在家中,或放在保险柜里。而因为这个原因,城里的人造首饰空前地热销。

妇女中曾广泛流传过这样一个传说,有一个强盗,在路上把一个女人脖子上的金项链抢了。第二天,那不幸的女人在同一地点又遇上这个强盗。强盗走过来打她一个耳光,然后骂她:“臭女人,没钱就不要戴项链,还戴条K金的。”

而有些妇女听到传说后居然就把脖子上的人造首饰换下来,换上真的。因为她们害怕强盗不满意。她们说,钱财是身外之物,最重要的是满意。打了你的左脸,把右脸送上。

于是报上有评论,说是因为老城的妇女的修养太好了,强盗们却越来越不容易满意了。他们走进一户穷人家里,因为所得不多,就把没法搬走的电视机浸在水里。因为老城的人太有修养了,强盗在这个城市里的花样就越来越多,充分发挥了作为强盗的想象力。他们用起砖头,用起绳子,用起装扮作妓女的女人,劫车杀人,入屋杀人,绑票撕票,放火毁尸。

那么装上铁网的窗子有什么用呢?那只是一个象征,象征老城的人是有警惕性的,是对强盗加以防范的。那些铁网里的花、金鱼、洗干净的毛衣、会叫“早晨好”的鹦鹉,是他们对强盗的示威:强盗,你作恶吧,看你能影响我过好生活的决心吗?在铺天盖地的铁网中,强盗们满意得像条鱼儿那样游来游去。

在铁网的各种摆设里,强盗们还可以观察到每一家的经济状况而下决心去偷哪一家。因此,总有许多戴着墨镜的男人女人在铁网下走来走去。这些戴着墨镜的强盗无视天空中那只智慧而不满的眼睛。其实他们也曾经听过这个传说,但他们对传说从来都是嗤之以鼻的。在反迷信上,强盗从来都是一马当先。有一个看过梅里美的小说的强盗告诫他的同伙,著名的美女卡门的情人就是因为在晚上看到了一只黑猫在他的马下跑过而心生不祥命赴黄泉的。这个强盗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讲这一番话的。第二天早上,有人就看见他和一只黑猫死在一起。

老城不许养狗。养一条狗要先交一万块钱然后每年再交六千块钱。因此老城的人觉得养狗不合算,怎么可以放这么多钱到一只狗身上?

当老城的人听说了有一个强盗在一个月黑风高杀人夜和一只猫死在一起之后,才恍然大悟,猫本来就是治鼠的,而匪类从来就是和鼠类排在一起的。于是老城里广泛养起了猫,白猫黑猫土猫北京猫土耳其猫波斯猫。而猫又喜欢钻出铁网玩,于是一段时间里,老城的每一户人家的铁网上都趴着一只肥肥胖胖的猫。

这一段时间,老城似乎真的安静了下来,强盗们不知所踪,在铁网下戴着墨镜走来走去的男男女女在猫的监视下乔装打扮成收买破烂的老头老太,两眼无神地用肮脏的手去捡垃圾筒里的垃圾。

在猫的保护下,老城的女人开始把保险柜里的金项链拿出来,正大光明地戴在脖子上。老城因为再次出现女人脖子上的金项链而喜气洋洋。

喜气洋洋的老城人,因为有了猫的保护就大意起来。他们首先推选了十一月中的一天为猫的生日,然后就开始指责防盗网太难看,而且有许多的防盗网不是用不锈钢做的,淋过了雨就生锈,那些可恨的锈斑沾在墙上,严重地影响市容。在政府的大力保证和号召下,许多市民就自动拆除了防盗网。在最后一家市民拆除防盗网的那一天,市政府破例让市民燃放鞭炮,当然是真的鞭炮。

但他们万万没有想到鞭炮是猫的敌火。

当全城响起鞭炮声时,趴在窗台上的猫因为躲避不及纷纷坠下楼房身亡。

当专家们指出,猫是非常害怕噪音的,但它们已经完成了它们的使命。因此死去的猫不过就是英雄罢了,给人以怀念的英雄。

在猫们死去了的一个星期后,在老城边远的一座平房里,一个四十五岁的男人偷偷烧起了防盗网。很快,防盗网像细菌一样飞快繁殖。一个月之内,老城又是满城防盗网了。

只是人们这次有经验了,他们选择了用不锈钢来焊防盗网。

于是防盗网再次成为老城的一道风景。

 

凌易要去的莲花井就是布满防盗网的地方。

越来越多的猫聚集在老太太赵连如的家门口,花猫、麻猫、肥猫、瘦猫,还有一只戴眼镜的猫。它们走起路来都悄无声息。但她知道是他们来了,她之前的朋友或者敌人。

那么,第一个是谁呢?

六只猫排排坐在赵连如的家门口,看见赵老太太从家门口走出来,跟在她的孙子凌易后面。

领头的黑猫阴沉着脸说:“她不是挂了吗?”

几只猫丝丝笑起来,对领导的新名词表示佩服。

麻猫说:“这是她的魂魄。”

领头的黑猫说:“我们跟着她。看她去哪里。”

六只猫一只接着一只,排成一排。紧跟在飘忽向前的赵连如身后。

凌易回头看了一眼,他没有看见奶奶,却看到了几只排成队列的猫跟在后面。领头的就是刚刚那只黑猫。狂风大作,一只青花盆从台阶滚了下来,差点砸到麻猫的头上,麻猫大叫一声,跳到一边。黑猫转过头来,看清楚是只花盆,不屑地对麻猫说:“胆子这么小,当年怎么会把你选进组织?”

麻猫脸上显出悲伤无助的神情:“我是淹死在潄珠涌的。”

旁边一只肥肥的黄猫阴声阴气地说:“它不是在那次行动中死的。”

六只猫刚转出巷口,又是一阵铺天盖地的台风雨,黑猫破口大骂,猫们赶快躲进巷口一家卖咸酸的小店避雨。这是家门面很小的店,平时卖些酸黄瓜、酸芥菜、酸木瓜之类的,得到广大中小学生的追捧,平时凌易也常常拿着父亲给他的早餐钱在这里买咸酸吃。

台风中咸酸店没有开门。但门口有小小的一片屋檐,平时只站得下两三个孩子,现在正好六只猫站在下面。看着越走越远的老太太,猫们哀声叹气,气得直跺脚。

肥猫叹着气说:“我们都没有给埋进黄花岗。”

其余的猫一片沉默。黑猫恶狠狠地说:“那次行动,为什么我们都死了,偏偏她活着,还活到现在?”它问麻猫:“你记得你是怎么死的吗?”麻猫摇摇头,说:“好像是给炸死的。”

黑猫说:“只有她知道。她身上有记忆棒。但也有可能给她的孙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