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安》创刊于2021年，季刊。静安区作家协会和静安区图书馆联合主办，由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莫言题写刊名。既有名家之作、经典回顾，也刊登会员的优秀作品，旨在将文学情怀与静安的城市抒写相结合，彰显静安更具鲜明个性的文化软实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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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第27届上海国际电影节看世界电影发展潮流

文/孙孟晋

今年是世界电影诞生130周年，中国电影诞生120周年，对于上影节而言，这是电影展映的大年，从策划的单元来说，具备了非常高的学术性和前瞻性。

检验一个A类电影节是否具备国际视野，除了对经典大师电影的回顾以外，还要对当下世界电影潮流保持敏感度。今年上海国际电影节的戛纳零时差、名导新作、影展精粹、官方推荐等单元，都聚集了这一两年世界电影的优秀之作。

本人是上影节纪录片单元的选片人，也是一个忠实的影迷，对如今的世界电影的审美和表达都有相对热情的关注。每年电影节来临，作为影迷都有选择的困难，尤其今年，尽管看了40多部佳片，还是有些顾此失彼的遗憾，所幸常年关注各种影展，对于今年上影节的绝大多数新片还是相当熟悉的。

通过上海国际电影节，可以洞察到世界电影的发展趋势。有反映社会问题的，也有彰显技术含量的；有宏大叙事的，也有小众视野的，呈现了多元的电影势力。

竞赛单元中的多样性

对于上影节来说，金爵奖主竞赛单元的选片是极其挑战的，因为选择了上影节就不能参加其他A类电影节，目前世界15个A类电影节中，戛纳、威尼斯、柏林三大电影节依然吸引了众多电影大师和中坚力量的关注，排名第4至第6的洛迦诺、圣塞巴斯蒂安和卡罗维发利主竞赛的参赛片都在艺术上展现出相当独特的品质。所幸的是，上影节的主竞赛单元“宁缺勿滥”，不追求数量上和三大电影节比肩，但保持着一定的水准，总有一些充满灵气的作品，或者在未来的世界电影舞台上能一展雄姿的新锐出现。

获得主竞赛最佳影片的《黑，黄，红》的导演阿克坦·阿布德卡雷科夫，中国观众并不陌生，之前的《吉尔吉斯坦少年行》就具备了大师的风范。新片《黑，红，黄》用三色地毯来强调情感羁绊、传统绵延和生命哀伤，拍得非常稳重而含蓄，声音设计和画面构图俱佳，营造了深藏不露的生机和无法违抗的命运。这也是一部充满女性光彩的电影，她们是爱与家庭的一针一线，是顽强与勇敢的存在。

获得最佳编剧的波兰电影《失衡的梦想》，很容易让人联想波兰厉害的戏剧。这部以戏中戏取胜的电影，出彩的是互文与对比，不断地反转，充满戏剧冲突，“宫斗”最终是以恶对恶收场，一点也不输舞台上的《麦克白》。从剧本角度看，每一场戏都编排得天衣无缝。

《德瓦克先生，你相信天使吗？》让人眼前一亮，这部超现实主义风格的电影最终获得了最佳摄影奖，黑白影调构建了后现代的建筑群和场域，鱼眼镜头的变形、失败者的幻觉、各种荒诞不经的意象，还有恶搞与讽刺，有当年《黑店狂想曲》的影子，影像与想象力都不输，但比《黑店狂想曲》更柔软。

智利电影《雾散之后》，影像极美，女孩与成人世界格格不入，夏天湖水的波纹和雪山的对比是内心两极的映照。1988年的智利处于巨变的前夕，投射在家庭里的恍惚可见一斑。最突出的是饱和度高的孩子视角，可能过度耽美，关于时代的梳理被隐藏在背后。

三部入围的中国电影中，个人比较喜欢仇晟导演的新片《比如父子》。它大胆地尝试了将成长记忆和人工智能结合在一起，影片分为三部分，分别代表现在、过去与未来。关于水的流逝，关于科幻，在仇晟的上一部电影《郊区的鸟》中就显示出他个人在创作上的特征。新片在结构和题材上都有突破，表达了人类极其敏感与脆弱的生命纽带。

亚洲新人奖引人关注，是因为如今年轻导演的长片首作或第二部电影都显示出很高的水准，所以越来越拉近与主竞赛的距离。今年亚新奖相对突出的有《翠湖》《夜未央》《去看大海》和《新的景色》等。其中，中国导演卞灼的《翠湖》以相对纪实和克制的手法来聚焦家庭关系，成本很低，但筹建剧组和互助的方式是未来青年导演创作的一个新动向。

上影节的纪录片一直是很有锐气和眼光的单元，金爵奖纪录片也都是世界首映的作品，今年的五部纪录片风格迥异，谱写人性光芒，见证世界的复杂与多元。

获得最佳纪录片的西班牙的《康斯坦莎共雕时光》是一部轻盈而有美感的纪录片，西班牙著名雕塑家何塞·曼努埃尔·马丁内斯·佩雷斯做过很多公共雕塑，担任模特儿的康斯坦莎是艺术史的学生。这部纪录片的妙处在它的细微的情绪与灵感的相互抵达，这是西语电影中比较出彩的地方。

相对而言，伊朗的《故土一隅》感人之处就在于它粗糙中的力量，在伪纪录片横行的时代，观看这样一部手法上传统一点的片子，还是挺震撼的。它通过租房的角度切入，伊朗妇女的现实苦难令人叹惋而共情。

老挝的纪录片《末代说书人》拍得非常质朴而有质感，令人感动的是被拍摄对象去寻找古老文化的根，这是全世界共通的情感。墨西哥纪录片《烈焰守护者》用五年时间拍摄，记录了消防队员与死亡搏斗的精神气质。

入围纪录片竞赛单元的中国纪录片《沙海月明》是许慧晶导演2025年的新片，这是一部讲年轻人去大西北沙漠区域做有机农业的故事。许导5年前的纪录片《棒！少年》给人留下深刻印象，《沙海月明》则更多的聚焦家庭关系中的矛盾，保持戏剧冲突显著的特点。

剧情片展映具有世界水准

就新电影而言，散落在各个单元里的文艺片都有值得欣喜的佳作，尽管略有些参差不齐，但体现出来的当今世界电影的潮流性，令人不禁惊喜。近年世界电影的发展已经划分新的格局，首先，手法与形式上大胆创新，追求极致；其次，科技的发展给电影带来了更多的可能性，门槛的降低吸引了更多的年轻人崭露头角；再有，各个国家和地区的电影越来越有地域的特色，世界顶级电影节也表现出对新电影的区域性的敏感；最后，当今世界电影的女性力量异常强大，这是四五年前难以想象的。

“戛纳零时差”因为距离戛纳电影节颁奖只有短短的几周，所以这部分的参展片特别引人关注。今年的几部电影各有千秋，让人看得极为过瘾。

获得最佳编剧的比利时大导演达内兄弟的《年轻母亲之家》，是一部关于被遗弃与被伤害的故事，交叉叙事，手持摄影带出一种急促的呼吸感。这也是青少年早育的主题，四位年轻的母亲都在破裂的或被抛弃的家庭中成长，如何走出困境，如何摆脱永远的痛，是一个拥有普遍性的话题。

获得戛纳评审团大奖的德国女导演玛莎·施林斯基的《望向太阳》，是我个人极其喜欢的一部大胆而有创新意识的新片。反叙事的影像散文诗，乍一看19世纪的画面，以为是德国电影大师让·玛丽·斯特劳布的再生。直观地说，它更是东德的《海浪》，是多部声乐交响曲，几位女性同时出现在不同的时代中。这部电影很意识流，文学性很强，会让人想到弗吉尼亚·伍尔芙的存在。

日本女导演早川千绘带有自传式的新片《雷诺阿》，牵动关注的是印象派画家雷诺阿的名作《伊雷娜·卡昂·当维尔小姐像》，8岁银行家女儿的这幅肖像画打动本片女主、11岁的少女富士的纯真与温馨，那种明快感恰恰是内心压着阴霾的富士所缺乏的。显而易见的是，《雷诺阿》一片是少女目睹的世界、与幻想中和写作中的世界，尽管也有一层阴影，但有着一种少女的炙热感和青葱光晕。早川千绘给了《雷诺阿》特别的敏感度，碎片式的印象，打碎线性叙事的逻辑，这种微妙的朦胧感都是印象派画风里的精髓。

石川庆的《远山淡影》唯美得有点真空了，电影一直被控制在绿色调中，非常刻意的复古与抒情，可以说，导演很忠实于原作。石黑一雄的原著是有悦子虚拟往事的一面，她对二女儿妮基编造了一个战后长崎的故事。电影延续记忆、时间与自我欺骗、战后伤痕等等主题，还有不可靠叙事，包括辐射后遗症都有涉及。

“戛纳零时差”单元里的《近乡记》打破了纪录片和剧情片的藩篱，这是一部行云流水，又有很多设计的电影。导演把自己异乡人的身份认同，家庭记忆中的伤痕，以及民族的命运都组合在一起。格鲁吉亚那片土地上的村民的生活状态和信仰很吸引人，似乎一切都静水流深。其实，导演是没有归属感的，成长期中的父亲缺失，和在车臣战乱时的无依，是他永远的心病。《近乡记》的剪辑师是《坠楼的审判》的剪辑师，所以，结构上的编排与处理成分很重，归为剧情片也完全可以。

在“影展精粹”和“名导新作”单元中，同样可以看到这两年出类拔萃的剧情片。洪尚秀新片《大自然对你说了什么》保持着他平时的水准，是他电影中相对搞笑的一部。知识分子化的东西，并开始有了更多自嘲的倾向，相互到达不了彼此的人物关系。灵巧性依然很好，就是导演还在玩虚焦，这次不是太模糊，在能接受的范围内。

挪威导演达格·约翰·豪格鲁德是玩隐秘情感的高手，“人生在云里，而身体不在”，这就是豪格鲁德式的移位，人物在被诱惑与被控制之间游走，像冒了烟的青春，这次展映的《梦》是他三部曲中最为轻盈的，而且有大量的画外音，充满文学气韵。这不是普通的言情故事，导演藏着厚度，包括角色的设置，《梦》很高级，因为它的层次感，让一首关于三代人的情诗变得跌宕起伏。

挪威女导演莉莉娅·英戈尔夫斯多蒂尔2024年的《爱的暂停键》，从女性的视角剖析婚姻关系，细腻地对夫妻裂痕做了修复性的分析，但没有强化女性主义的倾向。女主几乎和所有人包括女儿和母亲处在紧张关系中，她要勇敢面对自己内心深处的自卑与恐惧，而不是去挽留一段已逝的爱情。最后，她在大镜子前的一段与自己的对话非常精彩：“我一直感觉很糟糕，我的小女孩，你很善良，你真棒，你值得被爱！”《爱的暂停键》展示的是女主的勇敢、自洽和自信，该片曾入选去年卡罗维发利电影节主竞赛单元。

今年柏林电影节评委会大奖片《天空的另一面》也可圈可点，巴西导演加布里埃尔·马斯卡罗的厉害在于这是一部反乌托邦片。有关部门将老年们送到安享晚年的隔离地带，影片中，重新发现自我的旅程也是女性互助的过程，蓝色蜗牛、斗鱼在亚马逊河的热带雨林中无限奇幻，又是一种南美电影魔幻主义的痕迹。

菲律宾大导演拉夫·迪亚兹2024年新片《幻嗅》很难得，4小时的长镜头剥离出一部菲律宾暴力史。历史创伤与民族记忆在迪亚兹的镜头里，还原到与时间长度上相等的日常，这不仅是一种慢节奏的叙事，更是艰难的赎罪过程。梦魇与幻嗅交缠在一起，两个时间段的故事汇合成军士官最终的觉醒，拉夫·迪亚兹一直在拍菲律宾被扭曲的历史，他的《幻嗅》相当有力，因为他不是在拍被伤害的程度，而是罪恶。这是当今电影界特别值得尊敬的导演。

“一带一路”，是我每年寻觅电影珍宝的单元，其中一些电影小国的佳片尤其令人期待。罗马尼亚和墨西哥在电影史上，诞生过不少大师级别的导演。罗马尼亚女导演特奥多拉·安娜·米海的《非法交易》便是今年上影节的意外惊喜之一，新浪潮大家克里斯蒂安·蒙吉编剧，拍得非常生猛，犯罪片的壳，对罗马尼亚的现状，以及欧洲文明的虚伪与不平等，都有深刻挖掘。墨西哥女导演乌尔祖拉·巴尔巴·霍普夫纳2024年的长片首作《科琳娜》也风格突出，女主患有广场恐惧症，是那种需要深呼吸，出门走路数步数的人，但她的内心敏感与想象力极为丰富。导演的节奏感很好，配以鼓点的Bgm，每次响起，就是一次鼓足勇气走出安全区。《科琳娜》在色调上的明亮度和灵巧、流畅的叙事，都有亮点。

纪录片也要讲故事

纪录片也要讲故事，这些年的纪录片绝对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围绕着被拍摄对象的长年跟拍，寻找与凸显戏剧冲突，是很多纪录片吸引人的地方，同时，也普遍追求剧情片的质感。另外，私影像的大量进入人们的视野，也是不容忽视的集体性的表达。

克罗地亚和意大利合拍的《邓南遮占领阜姆自由邦》是一部充满滑稽和玩笑的纪录片，非常好玩，比如街头采访。邓南遮，这个意大利诗人和作家的确是“疯子”，作家去搞政治，往往会这样，今天的当地人都很讨厌他。这部纪录片最大的特点就是怎么利用好原始素材（照片和视频），并可以和100年前一一对应。充满种种荒诞，还原了一次无政府主义的占领，还有，让当地人来扮演邓南遮和他周围的人，也是非常有创意的构思。

加拿大纪录片《阿加莎的花园》非常可爱，难得看到这么自然的纪录片，甚至没有什么技巧。但镜头语言纯美，90岁的老太太一个人独处，她种了西瓜、豆子、鲜花和各种蔬菜和水果。经常出现物体的大特写，比如西瓜的纹路，极其鲜艳，和老人的内心形成一种对比。老太太平时的状态都是几十年前的方式生活，这部纪录片也没过度强调返归自然，抗拒现代世界，倒是让人为这样的古老的宁静赞叹不已。

《贝鲁特，燃烧的余烬》和前年获奖的《焦虑贝鲁特》有异曲同工之妙，这是两位来自奥地利的导演拍摄的，花了三年的时间，聚焦一场爆炸事件之后的周围幸存者的状况，以小见大，见证了人们如何振作起来。没有使用画外音，也不用采访，但深邃的东西更显力量，特别的治愈。

伊朗纪录片《姊妹之歌》是一部私影像，导演莱拉·阿米尼用了7年时间记录了姐姐的变化，当儿子出生后，姐姐意识到自己的梦想都失去了，于是，她勇敢地录制了一张唱片。女性力量在这部纪录片中有很好的体现，是深入到骨髓的互助。

《永恒的配乐》是一部非常有颠覆性的纪录片，比利时视觉艺术家约翰·格蒙佩雷兹对刚果上个世纪60年代这段牵动东西方冷战格局的历史如此感兴趣，比利时曾经是刚果的殖民国家。纪录片使用爵士乐与各种现存的视频的混剪，内在逻辑十分明确。比波普爵士乐的紧张感和纪录片的主题——冷战中的政治角力、非洲独立时的阴云密布紧扣在一起，用音乐的节奏与冲击力来打破谜团，揭开历史的真相。

英国当代艺术家、实验电影人本·里弗斯2024年新片《林中空地》入围洛迦诺电影节主竞赛，里弗斯的纪录片充满实验性，他是当代美术馆的常客，他不断探索纪录片和实验电影的界限，同时，对社会边缘人群倾入关注。《林中空地》和之前两部纪录片《吾土》和《海上两年》是一个系列的，隐逸老头杰克·威廉姆斯远离尘嚣，长年独居在苏格兰的森林里，构成了一种孤独而自洽的交响诗。

克洛德·朗兹曼9小时长的纪录片《浩劫》是电影史上的一部伟大的作品，2025年的纪录片《我一无所有：朗兹曼的<浩劫>》是意大利摄影师纪尧姆·里博导演的。上影节把《浩劫》和《我一无所有：朗兹曼的<浩劫>》放在同一届展映，是很有意思的策划。《我一无所有：朗兹曼的<浩劫>》使用了大量未公开的幕后花絮，并用克洛德·朗兹曼本人的画外音贯穿始终，是非常好的入门片。

电影的魅力，在于可以洞察世界，洞察人性，洞察不断变动和发展的社会形态，同时，也是人观察自己内心的最好方式。上海国际电影节给我们带来了这种可能性。

（原文刊于《静·安》2025年秋季号）

责任编辑：杨晓晖

作者简介

  孙孟晋，文艺评论家、资深影评人、乐评人、作家、纪录片导演。著有影评集《激情迷宫里的凝视》、诗集《举着刀叉的季节》等，原上海电视台纪录片中心制片人、艺术顾问。现任上海视觉艺术学院客座教授、上海国际电影节选片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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