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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安》散文 | 陈思:马勒别墅前的少年

地址:        开始时间:2025-8-25 15:16:45

结束时间:2025-8-29 15:18:09



《静·安》创刊于2021年,季刊。静安区作家协会和静安区图书馆联合主办,由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莫言题写刊名。既有名家之作、经典回顾,也刊登会员的优秀作品,旨在将文学情怀与静安的城市抒写相结合,彰显静安更具鲜明个性的文化软实力。





静                    安

马勒别墅前的少年

文/陈思



延安中路上有一家南昌瓦罐汤。每天早上,店门口卖山东煎饼,一群白领边刷手机边排队。煎饼很难吃,饼薄得像纸,原料价几分钱的脆饼,生菜打焉儿,火腿肠咬一口都是碎面粉。老板娘的胖和饼的薄形成鲜明对比,她喜欢穿花衣服,夏天花衬衫,冬天花棉袄,共同点是都像家居服。再往前走几步,是马勒别墅。有一个矮墩墩的少年常年对着别墅门口的一棵树练习后踢腿。从树前到树后,再从树后到树前。少年寒冬腊月也只穿一件单衣。我总觉得他们是母子。

可是我没有什么依据。我唯一的依据是他们的体型和表情。又胖又花的老板娘一直站在台阶上,安详地做饼,她的眼神从不离开黑色锅面。她指着墙上贴歪了的二维码,说个价钱,皴裂的手给顾客递上饼。“微信到账”的提示音响起,一张饼的交流到此结束。踢腿少年也不说话,他的眼里只有那棵树。与老板娘相比,他看上去有点痛苦。眉毛打了结,好像从未分开过。大概因为这不是一个赚钱的活计。路过时,我能听见踢腿的每一声闷响。他把全身的力量贯穿脚底,砸在那棵树上。我想,少年一天踢多少回合,老板娘一天卖多少张饼。少年踢多少次,老板娘可以做完一张饼。

他们守在自己的方寸之地。有些人看上去很近,但却拥有结界,就像孙悟空给唐僧画的保护圈。悟空说:“老孙画的这圈,强似那铜墙铁壁,只在中间稳坐,保你无虞。”对于他们来说,他人即妖怪。如果稍稍留意下,会发现很多这样的人。如果你没有发现,大概你正在自己的圈内。现代社会,人们大多利用耳机、手机等电子设备画一个无限电波的结界,老板娘和少年依靠的是机械的、不断重复的、永不停歇的动作,他们的身体与流水的动作浑然一物。

有时,人会萌生些许恶趣味的想象。我想给老板娘和少年按暂停键。比如,人有三急。老板娘站在台阶上,对顾客说:“等等,我马上回来。”正在排队的顾客会留下来么?当她重新站在那口黑色的锅前,湿漉漉的手蹭了蹭系在腰间的花围裙,没擦干的水会滴在黏糊糊的面桶里吗?少年似乎简单一点。他踢的那棵树与其他树相比,歪了几分,细了一圈,大概是他挑选过的。他对那棵被选中的树说:“等等,我去去就来。”

到底他们是不是母子呢?其实这是个简单的问题。我只要去问任意一个当事人,老板娘或者少年,答案就有了。但是,怎么问呢?问老板娘:“前面五十米别墅大门外踢腿的是你儿子么?”问少年:“后面五十米台阶上卖煎饼的是你妈么?”我实在问不出口……毫无疑问,他们会看着我,像看一个神经病。可是,我总是在想这件事情。世界上有些事是经不住想的。一开始,疑问只是一闪而过的念头,后来它经常在脑海里出现。当我坐在煎饼摊隔壁的便利店吃关东煮,看着透明的玻璃门外来往的行人;当我爬上延安中路的过街天桥,俯瞰那棵歪脖子树;当我早上在延安路高架下的十字路口,和神情疲惫、被迫迎接新的一天的上班族等待漫长的红灯。我都在想。想得多了,又没有答案,疑问就变成了问题,成为一种困扰。

这真的是一件困难的事。靠自己是想不出来的,是时候去排队买煎饼了。微信的收款人是标嫂。我觉得与昵称“标嫂”相匹配的应该是一个极度真实的自拍,和我握在手里的煎饼一样朴素而纯粹。正方格只放得下一张脸,哦,也许还会出现花棉袄的一角衣领。但是标嫂是令人意外的,她的头像是煎饼摊前方几十米的马勒别墅。照片里没有人物,建筑也拍歪了。看得出那天光线很差,拍照的技术水平配得上“标嫂”。我强烈地想加一个人的微信,以至于停在微信收款的页面不愿返回。

我买了一段时间的煎饼。这要求我每天早上需要提前半小时起床,10分钟等待,10分钟吃饼,外加10分钟的机动时间。我认为我付出了巨大的代价,相同的时间长度在不同的时间区域的价值是不一样的。如果以煎饼来计算,工作日早上半小时的睡眠至少要以一个月的免费煎饼来交换。而我,却孜孜不倦地挤在最高峰的地铁里,在寒风中排着队给标嫂送钱。有那么一瞬间,我好像变成了标嫂的信徒。

标嫂记住了我。至少,记住了我独特的煎饼组合:生菜、里脊肉、不要脆饼、不要酱。我站在台阶下,她看我一眼,就开始做饼。想一想,这是多么难吃的饼,但是它相当健康。除了那串不知来自什么生物的什么部位的里脊肉,这串里脊肉是我最后的倔强。当我不再需要强调我的要求,我和标嫂的交流也越来越少。

我拎着单薄的煎饼从踢腿少年身边走过,踢树的声声闷响被车辆的声音淹没,但是在我心里,马路上的所有声音都是踢腿少年的背景音。延安中路很宽,洒水车的射程很远。运气不好,脚步一慢,煎饼湿了,整个人也沾满灰尘和水汽。少年从不躲避。有一次,我匆匆跨进了马勒别墅前的草坪,跑进了安全区域。生日快乐的音乐响起,少年在朦胧的水雾里踢腿、转身、再次踢腿。他似乎有冒雨和对手进行决斗的如虹气势,可在他面前的,只是一棵歪脖子树。

或许他理应发出鼓舞气势的声音,比如“哼哼哈嘿”?练武的少年不都是这样吗?但那样,他似乎就变得庸俗、平常甚至随处可见了。有时,人越安静,越有魅力。如果标嫂多和我说几句话,我还会牺牲半小时的宝贵睡眠去给她送钱么?细想想,标嫂和踢腿少年是没有问题的,我倒是有点问题。不过,他们做着自己的事情,我也在做着自己的事情,求个答案罢了。

我绕过马勒别墅,穿过梧桐街道,来到单位。为了保持空气清新的办公环境,我会拿一本书,站在二楼的阳台上吃煎饼。这是一天中最愉悦的时刻。人还未受到工作琐事的打扰,身心轻盈,可以更开放地接受知识。吃完煎饼,获得的信息量又不多不少、恰到好处。有一句广告词:“享受一杯咖啡的闲暇时光。”多数时候,咖啡是用来工作的,煎饼才是用来休息的。


惜珍摄  图源上海静安“百乐门静安艺文志” 


我想起一位大学同学,她的闲暇时光是在午夜。宿舍熄灯后,她穿着粉红的珊瑚绒睡衣,泡一保温杯的果珍,打开桌上的台灯,蹲在椅子上看《陆小凤传奇》。很多个夜晚,我躺在床上看完无数的僵尸爆头,掀遮光帘,屋隅的暖黄色灯光,蹲在椅子上的粉红背影和桌上的武侠小说融为一体。我突然发现,这和踢腿少年竟有些类似了。

标嫂与那口锅,少年与那棵树,粉红同学与陆小凤,那我呢?冬天,攀援在水泥栏杆的枝枝蔓蔓枯萎了,园子里只剩下了一片草坪。从阳台上望过去,我是看不见马勒别墅的。我和少年之间隔了一栋很高的居民楼还有一条旧弄堂。巷口氤氲着包子铺的蒸汽,牌坊下修鞋匠的棉袄和工具一样灰蒙蒙的。进了弄堂是还没开门的理发店,再往前走,堆在板车上的各类水果,老板娘坐在车旁的小板凳上嗑瓜子儿。一切历历在目。但是,我的想象终于马勒别墅。我转身打开阳台门,踏着老旧的深棕地板,坐到电脑面前。这时,标嫂收工了吗?少年还在踢腿吗?

马勒别墅在延安中路与陕西南路的交叉口。它现在是饭店,以前是一座城堡,大门外有一片几百平方的草坪。这里是一个著名景点,画家来这儿写生,当然更多的是游客来照相。最佳的摄影位置在四方形草坪的拐点,高架立交桥的楼梯上,可以拍到人、草坪与城堡,完整无缺、构图完美。我第一次看见少年离开那棵歪脖子树,也是因为拍照。

我敬佩那位披着红丝巾的卷发阿姨。毕竟,踢腿少年有一种物我两忘、生人勿近的气场。那天,阿姨推着行李箱在草坪旁边徘徊了很久,她先是各个角度的自拍,毫无疑问,没有带自拍杆的她无法同时放下自己和完整的别墅。她的身边,只有踢腿少年。她拉着行李箱,踩着红色高跟靴向少年小跑过去。看得出红色是她精心搭配与设计的色系。两人站在树下,阿姨一直在说,少年在听。我离得有些远,听不见他们说什么。我惊讶的是,原来踢腿少年除了歪脖子树,还可以离一个人这么近。甚至,他离开那棵树了。

卷发阿姨将行李箱放在树下,把手机塞到少年手里。她拉着少年往前疾走几步,自己站在草坪栏杆的外沿。很快,她进入了被拍摄的专业状态。双腿先丁字再交叉、双手叉腰、单手扶腰、摸头、半侧脸、侧脸,披在身上的红丝巾当然是最好的道具。模特是专业的,但摄影师不是。少年举着手机迈着弓步,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像是面临着巨大的难题。

卷发阿姨显然不满意专业的自己受到如此业余的对待。她指着手机屏幕,又指向别墅,少年低头听着阿姨的指导。他拿着手机眼睛都快掉进屏幕里。这比踢树复杂多了。我突然心疼少年。那棵歪脖子树仿佛神坛,他就这么轻易地被拉下来,被一只手机困住,而现在,神坛上放着阿姨的行李箱。这太荒唐了。我必须解救少年。

我被卷发阿姨抓住了。有些人像太阳,闪闪夺目,照得人睁不开眼。阿姨迅速放弃了少年,转头奔向了我,“小姑娘!你能帮我拍张照么?”我当然知道阿姨要的是什么。我必须帮助她,因为我要解救少年。他应该专心致志地踢树。他甚至可以在歪脖子树前放一个可乐罐,做一个有偿的行为艺术家。可是,他不该去为卷发阿姨拍照。当我接过手机,踢腿少年却跟着我和阿姨一起走上天桥的楼梯——那个最佳摄影的机位。

我为阿姨拍了满意的照片。我发现少年对智能手机一无所知,他的热情与好奇像是我刚刚摸到人生第一台电脑。他恳求我给他拍一张照片,以马勒别墅为背景。镜头里,他双手胸前环臂,死死盯住镜头,像是盯着那棵树。拍完照,他看见照片,像是笑了,但眉头依然微蹙。他转身朝我鞠躬,说:“谢谢。”我想,少年明天也许会在踢腿时朝我点点头。至少,我们算认识了。

但是,踢腿少年不见了。一天、两天、三天……我依然每天走在很宽的延安中路上,路过标嫂的煎饼摊,躲着唱生日快乐歌的洒水车,看着马勒别墅前新奇的游客。我还没来得及问他为什么踢腿,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我依然问不出口。标嫂的生意越做越大,招牌上有了英文,队伍里开始出现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少年消失后,很长一段时间我没有再买过煎饼。直到有一次,我重新站在煎饼队伍里。我发现标嫂换了微信头像,付款那一刻,我像一只受惊的兔子,数额差点多打了一个0。那是我无比熟悉的照片。有别墅、有草坪、有双手胸前环臂的踢腿少年。我当然有很多问题,照片明明在我的手机里,怎么到了标嫂那儿?少年和标嫂是什么关系?他为什么消失了,他去哪了?

我拎着煎饼走过那棵歪脖子树。少年大概踢过它几万次,树的弯曲程度没有发生变化。如果你刚好路过,可以看见一个拎着煎饼的女孩绕树转了一周,然后她坐在马勒别墅前的草坪上,对着那棵歪脖子树开始吃煎饼。还好,树和别墅是不会离开的。马勒别墅前方,每天都有三三两两的游客照相,也许,那个奇怪的吃煎饼女孩会被拍进很多人的照片里。



(原文刊于《静·安》2025年夏季号)




作者简介



陈思,1994年生,上海作协会员,先后毕业于华东师大与同济大学,作品散见于《西湖》《青春》《胶东文学》《新民晚报》《解放日报》等,著有长篇纪实文学《求索岁月——赴法勤工俭学运动纪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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