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安》创刊于2021年，季刊。静安区作家协会和静安区图书馆联合主办，由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莫言题写刊名。既有名家之作、经典回顾，也刊登会员的优秀作品，旨在将文学情怀与静安的城市抒写相结合，彰显静安更具鲜明个性的文化软实力。

静                    安

蔷薇蔷薇处处开

文/张蓉

一

站在提篮桥监狱大门外面，胡炎左手插在裤袋里，右手夹着支骆驼牌香烟，久久地注视着面前这扇巨大的黑色铁门。黑色铁门外侧是用红砖砌成的极富透视感的叠涩拱，再往上看，粗粝的水泥横梁上是可译为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警务处监狱的大写英文。缠绕在横梁的藤蔓上，粉色的蔷薇花依旧开着，寒风却已经开始透骨了。

胡炎紧了紧身上的警察制服。突然一只足球蹦着跳着滚过来，他停住球，一脚还给从摩西会堂方向一蹦一跳过来的几个犹太小男孩，眼睛却依旧盯着铁门。他知道，很快那个戴着金丝边眼镜、头发梳得溜光水滑的壮硕男子会从右侧的黑色小铁门出来。他手臂上搭一件破棉长袍，长袍某个难以觉察的缝隙里，一定有不能见天日的秘密。他得在他出来的一瞬间做出决定，是留下这件破袍子，还是依旧让他带走？这事关自己那个疯狂的想法能不能实现。

这个时候，胡炎已被解除上海市警察局堡垒总队二队队长职务，从福州路185号发配到提篮桥监狱。毛森为这个还专门召集全体处（科）长和分局长开会。会上他用江山口音的国语训导说：同为浙江警官学校的模范毕业生，同为飞行堡垒的年轻队长，我不能不说，黄凯明和胡炎两位同志实在是有着云泥之别。国难当头，戡乱剿共之时，领袖教导我们要隐忍艰苦。作为党国精心培养并委以重任的年轻警官，我们这位胡队长整日混迹舞场与各色女人周旋，出入证券交易所低买高卖，被称作上海市警察局最著名的花花公子还沾沾自喜，心中哪里还有领袖的教导？哪里还有礼义廉耻？有人说我毛某人军统作风，心狠手辣，请问，如果你是上海市警察局局长，胡炎这样的人，你会把他放在什么位置？请他去提篮桥，毛某已经做到亲爱精诚了。如果他依然故我，我要告诉诸位同仁的是，想拿警察薪水的人已经排到黄浦江边了……

胡炎听后一如既往歪嘴一笑，他知道自己被解职的真正原因。毛森上任后戡乱剿共首战未捷，仅仅抓到一个名叫姚克勤的共党嫌疑分子，气急败坏之时总得祭出一只替罪羊吧？队长不大不小正正好。当然，局长大人说的那些事情，他胡炎也没什么好辩解的。这些事在他的前任俞叔平局长看来，不过是小节，在他看来就事关礼义廉耻。总统和夫人倡导的新生活运动，这位局长大人一直忠诚践行，一辆抗战胜利时接收的旧雪佛兰，用到现在了，发动机声音老远都听得到，不照样开？他还知道，如果局长大人知晓他的真实身份，一定会后悔自己如此亲爱精诚了。

走的时候，黄凯明要开飞行堡垒那辆挂着淞沪警备司令部牌照的吉普车送他，他笑笑说，胡某一摊烂泥，不要污了凯明兄的清名。黄凯明也笑笑，笑得清汤寡水。他说，只要炎兄想，何止清名，以炎兄在金都宪警冲突和面粉棉纱大王荣德生绑架案中的作为，盛名亦是唾手可得。我私下猜度，炎兄是不为也，非不能也，侬同意吗？说罢，深深地看了胡炎一眼。胡炎歪嘴一笑，没有接他的话，而是从椅背上拿起长袍，拎起藤箱，走出福州路185号大门。

提篮桥监狱素有远东第一监狱之称，整个监狱是一组钢筋混凝土建筑，得经过四道大门才能进入狱区，每道大门的门楼上都建有机枪楼。监房之多，据说一个判十年徒刑的囚犯，每天换一间新监室，直到出狱，也不能把所有的监房住遍。狱区像个巨大的回字，有内外两道走廊，所有监房要么背靠背，要么肩并肩，也就是说，每间监房的三面墙外面还是监房，隔墙薄且坚固，监房里有任何动静都会传出去，号称固若金汤，从未有人逃脱过。

姚克勤是因为他才被关到这个地方来的，他得想办法让他出去。胡炎觉得自己这个想法，就如同爬在钢筋混凝土浇筑成的高墙上那些蔷薇一样顽固和疯狂。

二

姚克勤被移送来那天，胡炎专门等在新收监。人没进来，先是哐啷哐啷金属撞击地板的声音，接着，两个黄凯明的人挟持着姚克勤出现了。他戴的是T形的手铐和脚镣，只能用碎步子一步一步跳着走。脸浮肿，眼睛一条缝一样几乎看不见，额角和鼻子下面糊着血痂。靠过来的时候，身上散发出虚浮的热气和血的腥气。他需要云南白药和盘尼西林。胡炎心想。云南白药不难，南京路上那些药店就有，但是盘尼西林可能只有在复兴岛美军物资基地找得到，而且差不多和黄金同价。

姚克勤是在市立图书馆被抓的。他接到通知来二楼阅览室碰头，却不知这个消息已被变节者卖给了飞行堡垒。胡炎以最快速度把消息送出去，可惜他收到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直到把福州路185号底楼刑讯室里所有的刑具都试过一遍之后，姚克勤还是一口咬定自己只是格致中学的英文教员，到那个地方是还书借书的。抓到的时候，他手里确实有两本书。黄凯明的人去学校调查过，姚克勤和妻子老母同住，未见有可疑行为。一间客堂一间亭子间被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他们想要的东西。临走的时候，在大门外一只铸着鸽子、写着姚宅字样的信箱里，发现三份宣扬共党主义的传单。这三份传单被鉴定是姚克勤本人的笔迹，但他根本不承认，他说家门口的信箱谁都可以往里面投东西，怎么能说是我写的呢？

这些信息胡炎是在讯问笔录里看到的。他的上线“蔷薇”发布在上海证券交易所大厅大黑板上的命令翻译出来就是，他务必设法尽快拿到姚克勤手里未及送出的名单并立即销毁。

姚克勤的家是不能贸然去的，随身物品中，以黄凯明和飞行堡垒总队那些人的细致缜密和嘈嘈切切的求功之心，也一定不会有。那这份名单现在哪里？

查房的时候，一进姚克勤的单人牢房，扑面而来的还是先前那种气息，只不过更加浓烈了些。胡炎皱了皱眉头，喝令姚克勤把所有用品都摆放整齐，告诉他有违禁品的话必须上缴。即使不是隔墙有耳，更多的话也不能说。姚克勤肿得两条缝一样的眼睛并不看他。走的时候，他掉了两小包东西在床铺上。姚克勤明显愣了一下之后，嗖地一下把东西撸进被垛下面。

再一次去的时候，姚克勤脸上的浮肿已经消下去很多，热度几乎感觉不到了，伤口也渐渐结痂，但人看上去虚弱得厉害。信任关系不建立，他怎肯说出名单在哪里？体力不恢复，这座监狱那个人尽皆知的记录怎么打破？于是他用很严厉的语气问他，对自己的问题考虑得怎么样了？姚克勤说，没有什么需要考虑的，传单的事情一定是有人构陷他，乌有的事情他怎能招认？胡炎说，那证据呢？姚克勤说，会有人为我搜集证据的。胡炎说，那最好了。他的语气听不出是希望能搜集到证据还是相反，但是他袖管里滑出两袋小包装的美国奶粉，被姚克勤再次迅速撸进被垛下面。

第三次他掉在姚克勤床铺上的是一张叠成手掌大小的《大公报》，谁知这次他叫住了他，他说，胡课长，您掉东西了。他笑着说，哦，对不起，谢谢。说完捡起报纸走了。这期《大公报》上有徐蚌会战的消息，他特意叠在外面。姚克勤叫住他，说明他有戒心。云南白药、盘尼西林和奶粉，即使是饵料，也说得清楚，但《大公报》在此地绝对是违禁品，如果这位胡课长是另外一个黄凯明，只是换了一个方式调查他呢？

……

（原文刊于《静·安》2025年夏季号）

作者简介

张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全国公安文联会员，上海市作家协会理事，短篇小说《致爱丽丝》《嘤嘤鸟鸣》获公安部金盾文化工程金盾文学奖，中篇小说《福州路一百八十五号》获上海市作家协会年度会员作品奖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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